三色爱
作者:简心  来源:中国艺术报

  金银花

  谷雨一过,草木们褪尽了春的奶气,开始大大咧咧疯长。青绿的垅坡上,被拨拉透了的土地一坎坎坦荡着,父亲挥锄刨着地,母亲点种着没完没了的小豆苗,三四岁的我,则蹲在地边逗蚯蚓玩耍。风带起我们的发梢和衣襟,有一种汗涔涔的味儿在阳光中飞舞。便是这咝咝的泥味中,一种花香开始细细软软飘了起来。

  那是什么花呢?母亲低头忙碌着,不动声色。

  收工了,母亲收拾好农具,牵了我,径直绕到树下,探下身,拨开路边荆叶,一枝枝花藤,就这样纤纤笑笑地簇拥过来!“好香! ”母亲吸着鼻子,把藤蔓牵起,将花儿捋下,轻轻放进身边的篮子。看着如此好看的花藤,转眼变得光秃秃的,我很难过。母亲说:“有什么好难过的呢?金银花长在地上,并不是为了给我们看的。 ”

  后来稍稍长大,我知道了金银花是一种可做药的野花儿,村里人患点暑气痧热、疥疮咽肿的,都用它来煮水当茶喝,很管用。但对我来说,金银花最诱人的,是可以拿到药店换钱。有了钱,就可以追着村头挑杂货笼子的老头要薄荷糖,或者,换个让同桌眼馋的自动圆珠笔?甚至,买个泛着金属光泽的文具盒?这都是让我梦里痴痴发笑的美事。

  新娘鸟一叫,田里倒完了秧脚,我们就出外摘金银花去。那是种很不惹眼的花儿,青青泛白的花蕾,一丛丛火柴梗般披立着,茎蔓打着卷儿,攀附在山崖、土坎、河坝边的棘簕蓬里,不注意很难发现。但日子久了,它们什么习性,喜欢什么天气,甚至躲在哪棵树下哪道石坎我们都了如指掌。这些地方低湿阴避,采摘起来并不轻松,不好下脚不说,蛇呀虫的,衣衫手指挂个口子划个血痕是稀松常事,弄不好脚底一松就滚落山崖去了。

  地里的活歇了,母亲也常背着篓子采金银花去。但她不在家门口采,常去一个叫筱山的村子,听说那里金银花长得旺,开得也晚,其他地方的金银花已陆续黄熟枯谢,这里才刚刚一蓬蓬莹白如雪。日落时分,母亲踏着山路归来,找出大簸篮,将金银花一篓篓轻轻兜倒出来,抖松,摊匀,不一会,屋子里盛满了金银花的香味。我们快乐地吸着鼻子,一边帮忙拣净枝叶,一边听她讲些山路见闻,心里馋得要死,恨不能马上飞去。

  母亲不准我们细伢子去,说那山旮旯子林深路远,野猪多,人烟又少,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可那满藤满枝的金银花却终日诱惑着我。终于,有天瞅母亲不在家,我和几个小伙伴偷偷绕山出门了。

  这里山高谷远,除了溪水林声,什么也没有。金银花呢?我们下到山底,顺着沟坎野坡一路搜寻,终于,看见了。一丛丛的金银花牵藤挂蔓,灼灼怒放着,黄黄白白,羽毛般簌簌翻滚,仿佛要把一根根枝蔓挤断。我们兴奋得两眼泛光,小脸涨得通红,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但我们知道这里是断不敢撒气乱跑的,于是每发现一蓬,总要互相轻轻招呼,围在一起采摘,完后彼此跟上,继续寻找下一处……这样走了几里路,摘了几十蓬,提篓子已装得满满实实。

  蝴蝶轻飞,山蜂嘤嘤,正在我们忘了自己忘了周围之时,一种奇怪的声音突然从密林深处响起,山牛?野猪?狼! ?那是一种从未听过的巡奔山林的沉闷吼声!我们浑身一凛,满脸惊恐,再细细一辨,顿时毛骨悚然,提了篓子便跑!跑啊,跑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拼了命跑!从没跑过那么快,不敢回头,不敢出声,只觉得两边的树在嗖嗖地飞,身后无数只野猪在阴阴地追。爬过山坳,转过好几个山头,直到出了长长的一条山坑,远远看见了屋子,才稍微松口气,一屁股跌坐地上,大汗淋漓。篓子里的金银花,早已颠撒得没了踪影,还发现裤脚不知什么时候被挂破了,脚踝淌着血……

  母亲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绷着脸,回到家,不由分说,从柴堆里拣起根枝条便抽我,狠狠地抽,一边抽一边吼。我大哭,母亲从没这样抽过我啊!许久,母亲静下来,红了眼,淌下泪来,一边为我包扎脚,一边嘱我筱山危险,千万不可再去。我浑身疼痛,说不出的伤心难过。

  后来,我再没去筱山采过金银花,母亲却依然抽空常去。日复一日,她抽屉里沾着金银花香的零钞渐渐厚了起来。我们曾遭遇的奇怪声音,也逐渐被她打听清楚:不是山牛,也不是野猪,而是筱山人寻猎时,模仿麂子求偶以诱猎物的声音……虽然如此,但筱山的森然可怖以及母亲凶狠的训诫,却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在一片荫浓的夏绿中,金银花一天天蔫谢了,我积攒的干金银花也渐渐装满一尼龙袋子。伸手抓抓,干酥酥地香,心里说不出的快乐。母亲找来红丝线,将袋口细细扎好,嘱我拿去卖了,然后买个文具盒什么的。“我家妮子自己赚钱了哩! ”她的表情很有些欣慰和得意。我接过袋子,捧在怀里,有些舍不得。里面装着的,已不仅仅是金银花啊,更是我漫山遍野的希望和汗水。可一想到那桃花飞舞闪着诱人光泽的文具盒,那种喜悦怎么也止不住了……

  然而,当我终于从药铺柜台接过一张两块钱的纸币时,一路上欲飞的兴奋却消散了,一股酸酸稠稠的东西倏地涌了上来,塞住了我的喉管……我没有去追喊挑杂货笼子的老头,不再想圆珠笔,更不去想文具盒那样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只把这张沾满金银花香的纸币,悄悄压在了母亲的抽屉里。

  村里小药铺的人告诉我:母亲,正拖着病体,在为她的四个伢子,日日地积攒下个学期的学费。

  五月的花香,依然遍野,我坐在田埂上,寻找一种野花的位置。是的,有什么好哭的呢?金银花长在地上,并不是为了给我们看的。

    红绸带

  阳光泉水般干净,知了削尖了嗓门,禾垄里的青蛙叫得欢腾,一些红蝴蝶却安静了,她们挥着翅膀,一会停在溪石上,一会躲在蓖麻叶丛里,一会落在丝瓜花间,一会又飞走了,撵也撵不上。

  我的母亲,就是一只扇着翅膀的大蝴蝶哩。

  黄昏中,常看见母亲担着柴草从对面山顶静静而下,肩上一根沉沉的禾秆把峰峦压得一阵阵凹下又一片片抬起,晚风吹拂着青山微偻的背脊,豆大的汗珠和着雾气翻滚而下,流入溪中奔向一片艰辛的遥远……

  那时生产队,父母每天挣工分,收工后打理自家菜地,到田垄打猪草,还得砍柴做饭料理家养……爷爷奶奶去世早,没人照顾我们伢子,只能让我们大的带小、哥哥带弟弟妹妹那样相互带着。母亲怕我们瞎跑,索性把我们锁在家里,任我们打闹翻腾个底朝天。天黑了,家家户户开始吃饭,我们坐在墙角,眼巴巴等待父母归来。在这连饿带困的等待中,弟弟妹妹睡着了。我和哥哥只好望着对面山影数星星,一颗,两颗……翻来覆去地数……

  可是,山那边长什么样呢?也有许多红蝴蝶么?父母亲不搭理我,日日自顾自忙碌着。

  七岁时,可以到山那边去上小学了,很兴奋。踩着母亲的目光,沿着山排小路,转过禾场嘴,便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山沟子。水田在青山脚下层叠延伸,除了几只蝴蝶,还有几座荒坟蹲在山腰上,一户人家也没有。放学了,绕过山梁,又见那蜿蜿蜒蜒的山沟子。“鬼来了! ”不知谁恶作剧地喊一声,一伙人脚一射顿时没了踪影,任凭我吓得在那发呆,头发根根倒竖。慌乱中,毛狞狞的深山野人从母亲的故事里向我张牙舞爪而来,我甚至听见了它吃小孩时那种啃萝卜般清脆的声音,急得大哭,喉咙里却有一团东西堵着,怎么也叫不出声响。这时,一朵声音远远飞起,“尕篓——妈在这里——! ”母亲!是我的母亲! !她站在对面山头,大声唤我小名,满身风乱,夕阳亲吻着她肩上那担云朵般的柴草,仿佛一只欲飞的美丽大鸟。“妈——”我大喊着,眼泪奔涌,霎时暖遍了全身,风一般飞跑,就像一只夕阳下逃命的蝴蝶。

  回家后,母亲说非常渴,缸里连舀了几勺水喝下,又下地干活去了。夜里,母亲忽然脸色寡白,嘴唇发青,一头汗豆子般铺上来,身子一会火烫一会冰凉。父亲说,像是闭痧了,赶紧从床上爬起,调了碗盐开水给她喝下,捉了调羹为她刨痧。大条大条的青痧浮出来,黑蛇般在背膀上翻滚,仿佛即将来一场风暴……我才知道,为照应我,母亲顶着辣日,在那山壁上割柴割了整整一个下午。

  柴是村里唯一可以换钱的东西。有时天没亮,母亲就驮了刀上山,上工之前,一担沾满晨雾的柴草已整整齐齐摆放在门口坪上。我喜欢母亲的柴草,捆得干净利落,一点也不含糊,柴草上总会插着几枝好吃的野果子,比如山稔,吊茄,米筛籽,饭汤皮,猴嘴子……一年四季都有,那是母亲在山上随手为我们折下的。四五月间,母亲从对门山峺下来,柴草上往往插满了肥艳艳的映山红,远看就像一只硕大的彩蝶在缓缓移动。我们将映山红一把把扯下,丢进大水缸里,花朵在山泉水里一群群浮动着,漂洗干净,放进嘴里,酸津津,算是解了不少馋。

  逢圩日,母亲总是将干透了的柴草一把一把重新团贴实,周围衬上杉条松枝,拦腰扎成齐身高的两大捆,用芒杆挑到十里外的油石墟上去卖。翻山过峺,一脚石子一脚泥,换成几角钞票,又翻山过峺,一脚石子一脚泥回来,舍不得在圩上买点东西充饥。六岁的我已能帮着做点家务,母亲既爱又疼,几次三番说:“我的妮子懂事了,下次到圩上,给你买对红绸带,扎在辫子上,像两只蝴蝶,街上的细妹仔都有哩! ”母亲握个喝光了的水碗,眼光流水般罩着我——仿佛她的女儿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红蝴蝶。

  我心里美滋滋的,从此眼巴巴地盼着,一年,两年,三年……我的身子长了一茬又一茬,母亲将我的齐耳短发也剪了一茬又一茬。农活没一下歇手,母亲哪有闲空料理我的头发呢?她一次次从山背面回来,我则一次次将幼小的失望藏起——母亲,是不是把我的红绸带忘在山后了?

  十岁那年,母亲躺进了几十里外的县城医院,由爸爸守护着,几个月,没有回来——她得了结石,结满了胆囊,不得不做胆囊切除手术。我和哥哥带着弟弟妹妹在家,上学,做饭,料理家务,照顾鸡鸭猪牛,梦里却常是母亲挑着柴草的身影。手术后的母亲身体虚弱,却依然挺着身子做各种农活。父亲是村支书,除了打理田地,终日为村里事忙得没落屋。我和哥哥,则很自然地把母亲的割柴活扛了起来。那是割一种叫芦箕的大蕨类柴草,密密实实风一样长满山冈。但柴草很不耐烧,剃头般连片连片割下,晒干,一把一把塞进灶膛,火焰“哧溜”一声地飞舞,红蝴蝶似的,一眨眼就没了踪影。早晨、傍晚、周末,只要有空,我和哥哥就上山去。我们手握镰刀,脚踩山壁,挥汗如雨,生命就这样紧紧贴服在山梁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里的蝴蝶飞了一茬又一茬,我对山的认识也长了一截又一截……

  初中毕业,我考入师范,家里何等高兴啊!母亲跟父亲商量,伢子不容易,买辆单车吧,斜杠的,扎着红绸带的那种。不巧几天后,母亲旧病复发,到医院时,结石已散入肝管,一家人跌入阴云里。

  村里人暗地嘀咕,妮子迟早是别人家的,不如省了读书钱来医病。

  我没吭声,每天握把茅镰上山。“嚓嚓……嚓嚓嚓……”那些芦箕大片大片倒落下来,一行一行排满山梁。等芦箕晒干,我学着母亲的样子,一捆一捆团贴实扎好,希望能担到十多里的油石墟上去卖。

  入学前几天,父亲特地从医院回来。他把鸡鸭猪等各种家养一一卖了,番薯花生一一收了,赶到中学托老师为哥哥办好搭膳寄宿,又将外公接到家里照顾弟弟妹妹,然后用自行车驮我到县城,专门到一家百货商店挑选学习用品和生活用具,还奢侈地买了瓶漂亮的洗发水。第二天一早,虚弱的母亲和我同坐车上,由父亲、舅舅一起陪着送我去赣州入学,之后她和父亲赶赴省城医院治疗。路上,母亲靠在车窗上,拿出梳子,第一次为我扎了一个高高翘起的马尾辫。她一边认真地梳着,一边命我抬头挺胸伸直腰板,又细细叮嘱我在外读书做人的道理:“咱妹崽子,考出来不容易,在外手脚勤着点,脑子活络点,要懂规矩,做任何事都要有模有样……”又交代了女孩在外的许多生活细微之处,说着说着,声音便哽了起来,头扭过窗外,很久说不出话。

  她想什么呢?是想起了我的红绸带么?抑或是其它什么不便说的东西?

  一个月后,收到父母亲从省城寄来的包裹,拆开,是一件红雪花呢短大衣,还有一件新织的开司米深紫毛线背心。我拿着它,摸着领脖上衬织的那一圈漂亮白花牙边,想着母亲病床上的背影,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母亲最终没给我红蝴蝶的惊喜,却用了一生的汗水,让她的子女从山中如蝶般破茧而出。如今,我坐在城市灯火一角,遥望在乡村深处的母亲,她孤独么?红绸带,终于衰老在深山记忆里。

  最近,母亲来电话说冷。我听后,上街到处找一种绒线围脖。我想买红色,系在脖子上,让那个背影永远鲜亮温暖。

    黄水酒

  年关将近,大地褪去色彩,只等着家家户户搬出水酒,天翻地覆闹新年了。

  晚上,写点酒的文字,脑里涌来的却是家乡水酒。

  挂电话回去,母亲那边惊喜: “水酒啊……做了做了!几大缸呢……来提吧! ”我乐:“写水酒的文章哩! ”母亲愣了,表情更加兴奋,颇认真地从头至尾一一详尽说将开去,间或有父亲旁边补充的声音,于是话筒一会父亲一会母亲地移动,感觉那边的话,就像滚烫的水酒,咕噜咕噜地奔跑。说完了酒,换回母亲声音,说腊味已晒好,有空来取……末了,十几秒安静:“你们……和我们一起过年么? ”

  我震住了。在母亲脑子里,女儿嫁了,就是别家的人,又怎么好做这要求呢?

  记忆的另一头,是母亲做水酒的情景。暖阳中,将几桶山泉浸泡好的糯米淘洗干净,倒入灶膛大甑火蒸。旺火架起,孩子们的馋嘴立刻被糯香吸了过去。随后母亲将大甑一抱而起,端到天井沿酒架上,一瓢一瓢舀着山泉往甑中浇淋下去,装入一个干净的大肚坛。一段日子后,酒娘汩汩出齐了。冬至,将山泉水烧开,凉透,冲兑入酒中,从此封坛。

  “今日淋灰水,明日打米果,后天过年就过年! ”小孩总是这样一边喊着歌谣一边掰着手指算——年夜饭是我们盼了一年的美餐。全家团坐,如豆的灯下,母亲将滚烫的水酒从灶火上提来,一碗一碗筛满……父亲稳稳坐在桌前,轻轻端起碗,微笑环视我们,在无尽的爆竹声中,将一年的艰辛和希望一饮而尽。我们一边大筷大筷夹肉,一边听父亲用慈和的语调,综述一年家事,总结小孩成长……之后,母亲将几枚银闪闪的硬币递与我们,我们激动而郑重地揣进口袋里,兴奋得一夜不能合眼。

  那年月,水酒算是好东西,自家喝得少,除了待客,剩下的就是办喜事作酒。酒水的好坏常常预示着办喜事主人的运程。

  我出嫁那年,母亲憋足劲,选了干净日子,很庄重地挑了上等糯米,足足做了几大缸米酒。办喜事了,母亲起个大早,挥着大扫把将门前屋后坪地扫个遍,然后换上干净面衫,将暗屋里的水酒一坛一坛搬出,坛口一一覆上荷叶,扎紧,哗哗倒上几大筐秕谷和木梓壳,埋住坛身,再往壳堆里埋进炭火,不一会,青烟袅袅,梓香飘起……水酒煨熟了,揭开荷叶,酒水黄澈见底,酒香飘满了整个村子……父亲母亲忙得零零转,一壶接一壶,一遍一遍沿着厅堂房间坪上轮流筛过去,直至很多乡亲喝得酩酊大醉。

  那场酒,给村里村外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多少年后回去,村里人见着我,还说得直咂口水:嫁你的那场酒真过劲,又香又雄又上口,害我几天都爬不起!我听了不说话。妹妹说,那年除夕,母亲望着饭桌边我空下的位置,抿着眼泪一直吃不下饭。

  岁月如梭,转眼我和哥哥都有了子女,弟弟妹妹也都娶的娶,嫁的嫁了,惟剩父母亲留守家里料理田地。今年夏,在广州的弟弟添了宝宝,父母亲欢欢喜喜赶去带孙子。我也去住了几天,发现母亲特别留神沙发角落的一个坛子——米酒坛。从老家带来的两坛米酒,好好的到了广州不知怎么就酸了,母亲只好再做,不想还是酸,这是第三次重做了。

  大约广州太湿太热吧,气候不同。母亲和父亲嘀咕着。米酒舒筋活络,暖血防风,是月婆的最好饮品。鸡蛋炸开后,加入米酒和红糖每天煮上一小碗,特别补血下奶。如今儿媳月子里不能喝到自家酿的米酒,他们心里急。于是小心翼翼,特意把坛子抱到空调边,不时伸手探探温度,生怕热气伤着了酒。

  第三天,揭坛盖了,白花花的酒糟云朵般浮动,清清亮亮的。母亲很高兴,赶紧叫父亲尝尝。一尝之后,母亲的笑容就倏地滑落了,还是酸。怎么会呢?母亲不信,转叫我尝,“是有点酸! ”我说。母亲就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自己用手蘸着舔舔,咂了半天,再也没有做声。那表情,几乎要掉下泪来。

  第四天,一大早,弟弟提上来两个大箱子,拆开,是两坛河源客家酒娘,说是街上买的,很地道。父亲母亲就走过来,勾下头,对着酒娘左看右看,眯着鼻子闻了又闻,问多少钱一坛,“一百五! ”母亲和父亲相看了一下,就蹲在那里,瞟一眼自己那坛酒,不再作声,落寞得像个考砸了的大孩子。

  天擦黑时,父亲买了包碱粉回来,弟弟说弄那干嘛,母亲低头嘴唇蠕了蠕,半天才开口:“那几坛酸酒……倒了……怪可惜,用碱整一下,我们不坐月子,可以喝。 ”我听了眼睛黏黏的。很多时候,父母之于子女,是不是如同一坛水酒呢?有些爱,让人心里酸酸的。

  “酒写完了么? ”是母亲。我说快了,你先睡吧!母亲说好。过了好一会,母亲问,可不可以念来听听?我挠挠头,说都几点了,睡吧,没什么好念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噢”的一声,轻轻挂了电话。

  那声音干干的,就像沥干了的酒糟花。

  我忽然对自己十分懊恼。很多爱,封在坛中,如酒娘,看不见,等到有一天察觉了,它们已落成一堆堆雪,那雪浮在头顶,化了,成酒糟,叫着老。

  对着电话,轻轻地说:妈,我们回来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