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传统文化需要更多“摆渡人”
——“苏州评弹”《声声慢》争论引发的思考
栏目:中国新闻名专栏·艺苑走笔
作者:潘讯  来源:中国艺术报

  从2022年开始,吴语版歌曲《声声慢》悄然风行,并凭借网络一路蹿红,成为多个歌单榜的流量先锋。《声声慢》还带火了苏州平江路、山塘街等地的评弹茶楼,茶楼听曲成为来苏游客必选的打卡项目。在主流媒体上,当演员演唱吴语版《声声慢》时,便直接标以“苏州评弹”。外地游客来苏,也直接点名要听“苏州评弹”《声声慢》,一曲《声声慢》俨然成为苏州评弹的代表。

  吴语版《声声慢》流行于网络,质疑之声也来自于网络。最近,便有网络博主公开发声:《声声慢》不是苏州评弹。当然,质疑并不始于这位博主的声明。自《声声慢》问世以来,关于这支歌曲的定位之争始终没有止息。吴语版《声声慢》到底是不是苏州评弹?如果从严格称谓意义上说,这个问题本身就不规范。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苏州弹词两个曲种的合称,一支歌曲怎能说它算不算苏州评弹?倒是苏州评弹中有弹词开篇,这种体裁与歌曲《声声慢》的格式相近。我们或者可以这样讨论,吴语版歌曲《声声慢》能否视同为弹词开篇?

  开篇一体是从弹词中衍生而来,一般用在开书前演唱,它与说书本身无关,类似于正戏开场前的“小垫戏”,起到热场、聚神的作用。随着弹词音乐的发展和传播方式的更新,开篇逐渐从弹词中脱胎出来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传统开篇是以七言韵文为主,一韵到底,唱腔则是以书调为主体的基本调反复,旋律变化因词而异,演员大多习惯采用即兴唱法。新中国成立后,随着大量新创作开篇的涌现,出现了新的谱唱开篇,演员根据开篇内容进行谱曲,变即兴为固定,其曲调与过门都有所发展创新。但是无论开篇怎样流迁嬗变,有两大特征是不变的:一是与弹词基本流派相结合的曲调唱腔,二是演员表演时需要自弹自唱。这两个特征,吴语版《声声慢》显然都不具备。吴语版《声声慢》旋律是对原唱的搬用,与弹词音乐基本无关。配乐则是录音伴奏,演员虽然也怀抱琵琶,偶尔弹拨几下,那只是象征性的道具。所谓“苏州评弹”《声声慢》只能算是评弹演员对《声声慢》原作的苏州话翻唱。

  那么,为什么在无数网友、游客心目中,将一曲《声声慢》认作是苏州评弹呢?除了传媒的含糊其词之外,误读倒也是某种文化心理的正解。《声声慢》最早是由青年歌手崔开潮作词、演唱,收录在他2017年的专辑《急驶的马车》中,原唱在当年的影响似乎并不大。2022年上海评弹团演员陆锦花最先用苏州语翻唱了这首歌,借助新媒体的广泛传播竟意外走红。苏州平江路“琵琶语”评弹馆吴亮莹接着翻唱了这首歌,不仅再度为《声声慢》推波助澜,“吴老师”与《声声慢》更成了网络热词,成为网友心目中评弹的固定CP。为什么吴语翻唱的魅力超过原唱原作呢?那应该得自于原词原曲与吴语方言的一次美妙相遇。歌词中那青砖瓦漆、马踏新泥、山花蕉叶、屋檐雨滴、月落乌啼、长舟古渡的密集意象,正与大众对江南的想象高度契合。刘洋作曲的音乐旋律,静谧清新,缠绵婉曲,又有一丝怅然若失的愁绪,犹如走进了江南的“雨巷”。评弹演员的古典气质,吴侬软语的浅吟低唱,更让人觉得这支歌曲是为苏州评弹量身定制。吴语版《声声慢》由此满足了大众的期待视野,一场不期的邂逅造成了一个美丽的误会。

  但耐人寻味的是,围绕吴语版《声声慢》的争论,并非出自专业人士对公众误识的拨正,而是发生在评弹专业团体与茶楼评弹从业者之间的相互抵制。在专业团体眼中,吴语版《声声慢》被视为非正统“评弹”的代表。在不在书场演唱《声声慢》,某种程度上被看作专业与非专业之间的一条界线。这条界线与其说是出自行业操守,倒不如说是来自某种潜在情绪。这一情绪就是评弹专业团体对自身生存状态的集体焦虑。与吴语版《声声慢》“出圈”火爆、评弹茶楼一票难求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专业书场的相对冷落。专业书场拥有好设施、好演员,可是换不来好市场、好口碑,原因何在?这是另外一个值得深入讨论的话题。但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市场反差,的确是造成评弹界焦虑的一个源头,关于《声声慢》的争论只不过是这种焦虑情绪的一个突破口罢了。

  如果暂且搁下《声声慢》的真伪之辨,公众对吴语版《声声慢》的趋之若鹜,能够给苏州评弹的传承、传播带来哪些启示呢?

  从审美心理分析,大众对吴语版《声声慢》的热捧,“上头”的是那缕旋律曲调,陶醉的是那口吴侬软语,这些元素都指向音乐,这与半个多世纪以来苏州弹词的发展趋势是一致的。弹词音乐从来就是时代之声,上世纪50年代以来,弹词唱腔音乐的一个显著变化是,由叙事向抒情延展,演唱者更重心灵投入和情感体验,用婉转流丽的旋律塑造音乐形象,引发听众的沉浸与共情。这一演变不仅造成了音乐、唱腔逐渐成为苏州弹词的审美重心,还推动了苏州评弹在更广范围内的传播。评弹开始为吴语区外的大众所熟知,就是来源于上世纪60年代初,由上海评弹团赵开生谱曲、余红仙演唱的毛泽东诗词《蝶恋花·答李淑一》。这首弹词开篇以吴侬软语和弦索器乐为基调,再配以雄浑壮丽的交响乐伴奏,融汇了新的唱腔艺术、新的音乐形式、新的演唱技巧,一时风靡大江南北,几乎成为苏州评弹的代名词。

  吴语版《声声慢》固然不是苏州评弹,但是,大众对这支吴语歌曲的执念,却从侧面说明了唱腔要进行创新的紧迫性。苏州弹词音乐发展曾经历过一个十分辉煌的时期,先后产生出20多种流派唱腔,为评弹赢得了“中国最美的声音”的佳誉。但是,令人尴尬的是,这些流派大多诞生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而晚近60多年竟成为弹词音乐创新的“空白期”。是缺少创新的动力?还是缺乏创新的能力?如果是创新条件制约,又该如何破解或弥补?《声声慢》的流行似乎有迹可循,可是弹词音乐创新又路在何方?

  作为文化遗产薪火的“守灯人”,当代评弹工作者还应该成为优秀传统文化的“摆渡人”,既要将传统艺术引向当代观众,又要将时代之思、大众之声注入传统艺术,让积淀深厚的苏州评弹在我们这个时代获得崭新的面貌,深度融入民族新文化的建构肌理之中——这大概是吴语歌曲《声声慢》的流行带给苏州评弹最深长、最重要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