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第八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优秀作品作者专访
文学批评是一种精神对话
——专访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孙郁
日前,第八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优秀作品公布,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孙郁的作品《从京派到新京派》被评为“优秀文艺长评文章”。该文从百年现代文学中发掘出京派与新京派的文学现象,发现其文学贡献,肯定其审美现代性与启蒙现代性的统一、对文学创作空间和作家精神个性的扩展,以及在文学中的责任和批判意识,在看似经验式批评中洞幽烛微,通过诸多精炼的个例分析点评,串联起现代文学百年发展与可贵经验。近日,就京派与新京派、文学写作中知识写作与个体生命体验的关系、评论如何与时代同频共振、青年研究者如何走好评论之路等话题记者专访了孙郁。
中国艺术报:在20世纪90年代您就曾写过“新京派”的文章,在当下为什么又重提“新京派”这个话题?
孙郁: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最大特点,是有各类回归传统的作品出现了。尤其是曾活跃于民国时期的作家在晚年的写作,重拾旧绪,带来不少历史感的作品,比如汪曾祺、张中行,在40年代已经有很好的苗头,到了90年代后,他们将旧京派的审美位移到当代写作中。远离概念化的写作,关注心性里的东西,知识与审美融汇在一起,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时候这种纯然的、带着文气的灵动的写作,深化了辞章的表达。不过还只是少数人能够如此潇洒为文,年轻人很难赶上他们。新世纪后,出现了不少有质感、有学识的作家,京派的风气开始浓厚起来,格局也大了。所以,我觉得应该好好总结一下其间的经验。
中国艺术报:您在文章中提到新京派中的一些作家,如格非、李洱等人对于知识的看重有时候不亚于对于个体的生命体验的信任,他们怀疑单一视角的叙述,重视在多维的知识结构里建立自己的审美世界。如何看待文学写作中知识写作与个体生命体验的关系?这两者在创作中是矛盾的吗?在文艺评论中,是否也存在知识写作与个体生命体验的辩证关系?
孙郁:新京派的特点是知识分子的写作。他们多是象牙塔中人,是以传授知识为自己的任务。格非和李洱过去都是先锋派作家,受西方现代主义审美影响很大,早期作品都带有“反常规性”特点,哲学观念在文字里闪来闪去。他们的精神在天幕上闪动,却不能融于日常生活。但后来开始向京派传统致意,对于风俗、习惯、市井里的存在更为关注,于是一些先锋派作者就从越轨式写作,转向了日常生活的描摹,态度平和了许多。格非与李洱对于中外文学的认识很深,善于以学者的目光发现问题,又能敏锐捕捉知识人和普通百姓的生活,文笔不乏儒雅之气。在他们的写作中,很好地运用学识对于生命体验的投射,在衣食住行描述中,也含着思想的锋芒。这种风格,在废名、汪曾祺写作中就呈现过,格非和李洱在此基础上各自找到了需要的元素,且促进了审美的生长。格非的《望春风》保留了先锋写作的形式感,但内蕴则仿佛流入了汪曾祺式的温情。从几代人的尝试看,知识与生命体验是可以交织在一体的,像李洱《应物兄》的写作,就成功地实现了这一点。生命感受与知识元素彼此交融,其文本也有了新的维度。这是新京派作家文体上的一次革新。
中国艺术报:谈到京派与新京派的短板,您指出几点,比如过于书斋气和文人气,少有天籁之音和泥土里的气息,难以与陈忠实、路遥这类作家更贴近大地的自然姿态相比。这对当下的写作者,包括文艺评论工作者有什么启示?文艺评论如何与时代同频共振?
孙郁:京派作家因为带有书斋气,旧文人的局限显而易见。比如过去的左翼作家批评他们的绅士意识,不是没有道理。新京派作家有的克服了此点,有的没有。比如在对路遥这样的作家,过去一些京派批评家是失语的。我自己就曾低估了《平凡的世界》的价值,可见盲点之多。新一代批评家要克服职业心态里的盲区,吸取我们这代人的教训,认真研究不同风格的作品,尽量与自己不熟悉的文本互动,避免因知识结构的限度而“盲人摸象”。所以,批评的写作过程,也是自我学习、自我纠错的过程。批评家不要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其实是一种精神对话。
中国艺术报:对于青年一代文学研究者与批评者,您觉得应该如何走好学术之路、评论之路?
孙郁:文学形态丰富多姿,那些来自生活的鲜活文本,是我们在教科书里看不到的。所以首先要向作家学习。另外,还需有文学史的修养,对于古今中外文学,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写评论文章,不是简单的判断是非,而是一种交流与思想碰撞,择善而扬之,见异而问之,求真过程,也应保持自己的敏锐性和宽厚性,对于恶俗之物,不能视而不见,坚持自己的立场。批评家应当敢于说出心言,不卖弄,非迎合,多坦言,好处说好,坏处说坏。要从文学史角度定位那些重要的作品,也应在人生哲学层面审视那些并不成熟,但有潜力的新作。
文学批评伴随着文学的发展而发展,它也是一种精神的创造。批评不仅仅是时代的回音,也是构建文学史的基石。它连接了知识与审美、历史与当下、诗性与哲思……它构成了文学生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于从事批评写作的人而言,不断学习,不断纠正偏见,不断打捞精神之海的珍珠,是既辛苦又幸福的工作。也如著名学者赵园所说,“在对象世界里,体验自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