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种生命的学问,
来理解一种生命的存在”
——专访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谢有顺
作者:赵志伟  来源:中国艺术报

  栏目:第八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优秀作品作者专访

 

“以一种生命的学问,来理解一种生命的存在”

——专访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谢有顺

  在1月16日举办的第八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推优发布典礼上,继此前多次摘得此荣誉之后,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谢有顺以《思想着的自我——韩少功的写作观念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启示》一文又一次捧回了“啄木鸟杯”。为此,本报记者对他进行了专访。

  中国艺术报:从事文学批评30余年,对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化有着持续关注和深入研究,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写作这篇评论的?

  谢有顺: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关注作家作品,尤其是从文学史视野来整体把握一个重要作家,可以看清很多问题。现在很多人做文学批评,缺少对作家的整体性把握。仅评一个作家的一部作品,或者是某一个阶段的作品,都不足以看出这个作家的重要特点。比如,很多人都写关于贾平凹小说的评论,但是没有涉及到他的散文,这对于一个作家的理解就不完整。他的散文可能和他的小说一样重要,共同构成其多侧面的写作面貌。小说家阿来还出过诗集,如果研究阿来的人不读他的诗,可能就不能有效理解他小说里面一些特殊的表达方式。因此,如果没有整体性把握一个作家的作品,就不太容易把文学批评做好。而韩少功是一个思想型作家,梳理他的写作观念的流变,我觉得可以把握住他身上最重要的特点,而且对当代文学创作会有启示意义。

  中国艺术报:您在文中重点谈及“韩少功的写作观念”,可否阐释一下“韩少功的写作观念”是什么?这种“启示”体现在哪几个方面?

  谢有顺:韩少功是有现代观念的作家,而成为现代作家的标志就是对自我的重新发现,以及对旧有艺术观念的反抗、对新的审美形式的追求。他在自我观念的更新和新的艺术形式的创造上,尤其是对语言的反思,都具启发意义。韩少功一直在怀疑与肯定、理性与感性、现实与想象之间写作,他走的是一条中间道路——他讲的扎根传统是指现代视野里的传统,他讲的文体革命不忘接续中国古代散文(杂文学)这一文体遗产;他说思想僵化时要用感觉来激活,感觉毒化的时候要用思想来疗救;他介入现实,回答现实难题,但同时也创造语言的乌托邦;他不掩饰对缺乏个性的城市文明的厌倦,但也不盲目赞美乡村……他集怀疑、警觉、包容、肯定于一身,不轻易偏向任何一方,这塑造了韩少功先锋而又不激进的现代作家的面貌,这个特质是很多作家所没有的。

  中国艺术报:您在文中所说的“中间道路”与中国古典哲学的“中庸之道”是否有关联?此外,读到这里时,不由得想到西方文论里的“风格即人”,以及钱谷融先生倡导“文学是人学”等论点,它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您怎么看?

  谢有顺:和“中庸之道”还是不同的。韩少功不是简单地回望传统,更不是复古主义者,他对传统的认识和吸收,是经过省思的。而省思与批判是最重要的现代思想,韩少功的写作张扬了这一点,所以我说的“中间道路”,是指反思、批判后的一种综合,不是折衷主义。另外,说到人与文的关系,也非常重要。这个问题值得重提。前一段我在一个对话中强调,“人格仍然是最重要的写作力量”。做学问,写论文,没有诚实与人品作为根基,都是巧言令色。《易经》这句话是一切学问的根基,“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最高的学问都是生命的学问,没有“诚”,如何塑造至大至刚的人格?人有人格,文有文格,无“格”,说得越多、写得越多,就越让人担忧。

  中国艺术报:文学处理理性与感性的关系,或许每位作家都有自己的独特看法和写作实践。寻找到二者之间的最佳连接点,使得理性与感性浑然天成地熔铸于作品中,是否意味着可能诞生一部“高峰”作品?您觉得近10年来中国当代文学领域是否涌现出“高峰”作品?您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谢有顺:从艺术上说,40多年前的中国当代文学,即新时期文学开始,起点是很低的。经过这几十年的努力,在我看来,至少在诗歌、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文学批评等方面的成就已不亚于现代文学甚至超过现代文学,这应该是不难判断的事实。现代文学时期的作家因为参与现代汉语的创建,见证了一种语言从出生到成熟的过程,他们的重要性会更突出。而当代文学在语言比较成熟的状态下,要想有所创新,并建立起一种全新的语言风格,难度就要大得多。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漠视中国当代文学成就的借口,很多当代作家的作品,放在同一时期世界文学的尺度里(从现有的中文译作来看),也是可以平等对话的,比如苏童的一些短篇小说,艺术水准并不见得逊色于那些已翻译过来、与他同龄的西方作家。所以我曾说,承认中国当代文学这40多年所取得的成就,同样需要胆识和勇气。尽管我还无法判断哪些作品是“高峰”,但很多作家正在攀登的阶梯上,这一点毫无疑问。而判断作品的标准,无非是思想突破、艺术创新,以及对当下人类精神处境的警觉。

  中国艺术报:经过多年积淀后,您觉得自己的文学批评有哪些新的突破?您的文学批评观是什么?

  谢有顺:我认为,真正的批评,就是要通过有效地分享人类内在的精神生活来重申自己的存在。一种有创造力和解释力的批评,是在解读作家的想象力,并阐明文学作为一个生命世界所潜藏的秘密,最终,它是为了说出批评家个体的真理。批评当然也有自己的学理和知识谱系,批评如果没有学理,没有对材料的掌握和分析,那是一种无知;但如果批评只限于知识和材料,不能握住文学和人生这一条主线,也可能造成一种审美瘫痪。尼采说,历史感和摆脱历史束缚的能力同样重要,说的也是类似的意思。以一种生命的学问,来理解一种生命的存在,这才是最为理想的批评。

  中国艺术报:文章结尾,您写道:“韩少功已年近七十,但他依然是中国当代最值得期待的作家之一。”您这里的“期待”指什么?

  谢有顺:很多作家风格一形成就固化、僵化了,没有了探索和前行的勇气,而韩少功不同,他读书多、思考力强,尤其一直对艺术规范的束缚以及对语言的惯性力量保持极高的警惕,所以他的写作才值得期待。我认为,没有思想深度、没有现代视野、没有语言和文体意识的作家都是走不远的。若说对中国当代文学有什么期待,我期待的不过是作家能在这三方面有更高的追求、更大的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