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22年首届“艺苑撷英——全国优秀青年艺术人才展演”成功举办之后,近日由中宣部文艺局、中国文联国内联络部、各全国文艺家协会共同主办的第二届“艺苑撷英——全国优秀青年艺术人才展演”在京举行。展演涵盖戏曲、音乐、舞蹈、曲艺、杂技五大艺术门类,共演出13场,在秋意浓郁的北京拉开帷幕,而戏曲板块更以“头阵”出场,以4场精彩纷呈的演出掀起观赏热浪。
折子戏传承下的行当之美
本届展演的戏曲板块聚焦于生、旦艺术,传统折子戏成为此次展演当之无愧的主角。17个折子戏大多为口传心授的经典老戏,且戏目分布于京、昆,以及豫剧、河北梆子、粤剧、赣剧、越剧、扬剧、台州乱弹、曲剧、吉剧等11个剧种,可以见得专注于各个剧种生、旦行当表演的细化呈现是这次展演的重点。
行当,是戏曲表演美学的精髓所在,生、旦、净、丑被视为戏曲的基本行当,但在每一个剧种的发展中,对行当的细化是进入不同角色身份、地位、年龄、性格的切入口,也是让戏曲表演在角色体制下深入人物多样性的一种方法,所以,对行当细化的重视不仅是戏曲传承的关键,也是对戏曲创造人物可以从外在形式深入到不同类型人物的一种确认。而戏曲的行当之美就在于,脱胎于不同土壤的剧种在相同行当下唱、念、做、打的多维呈现,以及不同剧种共性和个性的丰富之美。
从此次生行艺术的展示来看,同是文武老生行当领衔的京剧《四郎探母·坐宫》(刘垒主演)和豫剧《打金砖·太庙》(吕军帅主演)就表现出完全不同的艺术魅力,值得玩味。《四郎探母·坐宫》是京剧中一出老生唱功重头戏,也是一出旦行旗装戏,该出戏最大的亮点是杨四郎和铁镜公主从头到尾皆以西皮行腔。在京剧戏班中有“男怕西皮,女怕二黄”的说法,这也正是《四郎探母》长久以来,历经沉浮却依旧能够脍炙人口的最大原因。而声腔艺术的丰富、板式的多变在《四郎探母》中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单从《坐宫》一折看,从杨延辉出场所唱的【西皮慢板】,对其身居番邦心情低落的情绪表达,再到铁镜公主出场时【西皮摇板】的欢快舒展,表达了公主的明朗情绪,再到夫妻之间“四猜”时的【西皮导板】转【西皮慢板】,又充分表达了小夫妻之间的特有情趣,以及杨四郎吐露真情时的【西皮原板】到【快板】【摇板】【快板】的不断变化,直至最后“叫小番”的嘎调,一气呵成,将现场氛围带至沸腾。
而在豫剧《打金砖·太庙》中,却以各种精湛的做功成为观赏的“燃点”。该戏讲的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杀害了忠良之后内心的不安和悔恨,完全是一出充满内心冲突、极富现代感的心理戏。表演边唱边做,以做功为核心,在15分钟的时间内,演员将吊毛、抢背、甩发、硬僵尸、跌扑翻腾等高难度技巧轮番上演。更重要的是,这些技巧绝非单为展示而来,而是将一个人被鬼魂追索、精神极度恐惧的内心以程式技巧外化出来,尽显戏曲做功的魅力。除此之外,粤剧《吕布试马》、扬剧的《挑滑车》以武生刚劲之美与尽显昆曲巾生之儒雅风流的昆曲《拾画叫画》《玉簪记·偷诗》同台竞技,也让观众领略到了不同剧种和戏曲行当的绝妙。
知传统向未来的人才培养
进入新时代,传统戏的价值和魅力越来越形成共识,但是从人才培养的方面,传统戏对于戏曲未来发展究竟意味着什么,似乎还需进一步认识。实际上,传统戏既是戏曲后辈得以进入戏曲精髓最便捷的通道,同时也是让青年戏曲人才占据台心的最佳载体。可以说,传统戏兴,人才的接续则兴,戏曲的传承发展则兴。因为在传统戏中蕴含着戏曲最本质的精髓,它们是数代戏曲伶人长期创造沉淀形成的程式和功法,是伴随歌舞共生的音乐和唱腔,更是特有的戏曲舞台时空观下形成的蕴含中国虚实观与传神写意观的中华美学精神。传统戏中早已固定下来的一招一式具备了“戏保人”的能力,当戏曲演员被世代传承的传统戏启蒙,通过对老师的模仿身体力行,并渐入佳境的时候,才可能悟到戏曲的法则和规律。正所谓知传统。
在这次展演中,能够发现无论是经过几百年流变的大剧种,还是在20世纪城市发展带动下形成的新兴剧种,都脱离不开中国戏曲独特的表演美学方式,即中国戏曲表演共有的规律——演与体验的双向交流,假戏与真情的同频共振。昆曲《双珠记·投渊》,可以说是对此规律的最佳呈现。该折子戏由“传字辈”沈传芷先生亲授给江苏省昆剧院“昆二代”表演艺术家胡锦芳,日下胡锦芳又传给了“昆四代”青年演员徐思佳。昆曲的传统在静静地向前流淌,但是如果我们观看沈传芷先生的示范视频后,再看徐思佳的舞台表演,就发现,原来传承绝不是简单的复刻,而是知传统而向未来的再创造。此次看到的《双珠记·投渊》中,有大量的跪步、蹉步、云里飘等做功,与昆曲正旦家门规范的结合,再加上徐思佳自我的内心体验,将一个丧夫卖子、极度绝望,投河了断又经神灵护佑的郭氏表现出来。这既是一个附着于程式身段曲牌之下的演员徐思佳,又是经历了程式和体验合二为一之后的“郭氏”,这或许才是传统戏曲传承真正应该抵达的终点。
真正优秀的戏曲人从不甘于亦步亦趋,《双珠记·投渊》呈现出不一样的面貌,是“传字辈”和江苏省昆三代昆曲人秉承戏曲规律向前迈步传承的结果。从此次展演中的台州乱弹《心·痴梦》同样可以看出青年戏曲人对传承的另一种表达。鲍陈热是近年来台州乱弹冉冉升起的新星,几年前,她在北京演出的传统戏《活捉三郎》还历历在目,这次的《心·痴梦》则是在传统折子戏《痴梦》主体之上的演绎,相较于昆曲的《痴梦》,这个崔氏因为浓烈跌宕的情感表达使得表演更具外放性,从悔恨到哀怨,再到对身着凤冠霞帔的痴想,最终在一声叹息中戛然而止。可以见得,此戏的编排方式相较传统戏曲有着很大的不同。
戏曲演员如何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吾以为,要在传承的过程中了解传统、不丢失传统;在掌握传统之后,不止步、不停滞。唯有如此才可能有超越、有未来。
以经典保留为目标的折子新创
戏曲的传统必然要面向未来。而戏曲的未来靠什么呢?大抵还是要靠留得下的作品,经过岁月打磨的传统折子戏是一种,经过时间考验的新创戏也是一种。而近年来对原创折子戏的探索,以及在新创编的大戏中力图打造出具有折子戏品相的戏曲段落的创作现象,也值得关注。对折子戏思维的回归,实际上说明了戏曲创作者们更加意识到表演技艺在戏曲发展中的重要性,当戏曲人自觉将行当、唱腔、程式、音乐凝结于一个精悍的折子戏场面中,这是对戏曲表演价值的回归,也是对戏曲观众欣赏需求的满足,尤其是对于现代戏创作。此次展演虽以传统折子戏为主,但是曲剧现代戏《鲁镇·天问》(李晶花主演)的登场亮相,就是对此现象的回应。
当代剧作家陈涌泉根据鲁迅小说《狂人日记》《祝福》,同时结合《药》《孔乙己》等鲁迅其他小说的人物和素材而改编创作的《鲁镇》,描画出一个“人人都是受害者”的病态社会——鲁镇,而小小鲁镇正是整个大社会的缩影,剧作以狂人的“疯癫”和祥林嫂的悲惨遭际为那样一个“吃人”的社会作了注脚。剧中高潮处,狂人“人鬼辨”的癫语,清醒而富有哲理;与之相向的祥林嫂则百般困惑,唯有对天发问,控诉上苍对自己的不公,这两段唱段无疑是全剧的情感沸点。《鲁镇·天问》充分体现了曲剧的旋律特点和音乐特点,尤其是祥林嫂的大段唱腔高低起落,时而静唱,时而由慢渐快,时而紧打慢唱,唱出了她对自己命运的哀怨,无疑是全剧唱腔最具华彩的展示。众所周知,在越剧、淮剧、黄梅戏等剧种中,祥林嫂这段愤懑哀婉的《天问》皆已经成为各个剧种演员体现唱功的经典段落,那么李晶花的这段《天问》能否成为经典保留段落呢?只要坚持曲剧自身的演唱特点,避免被西洋声乐唱法干扰,成为经典保留段落还是可以期待的。
为新创戏打造经典保留段落,应该成为戏曲人自觉的创作目标。在戏曲剧目产量丰富,但口碑好戏有限的当下,尤其应该重视这个问题。如果说大戏创作以情节叙事和戏剧结构为先,那么,对重点段落精加工、细打磨,形成以戏曲艺术为本位的创作思路,充分体现剧种魅力、行当魅力、唱腔魅力、身段表演魅力,则是新创戏拥有经典保留段落的一种方法。
“艺苑撷英——全国优秀戏曲青年人才展演”是对全国戏曲人才的摸底,是扶助青年人才的一个良性平台,是让戏曲保持可持续发展、拥有未来的一种路径。中国戏曲是属于中华民族特有的艺术宝藏,在今天,我们如何守好它,如何给它自洽的今生和未来,靠的就是这些青年人。
(本文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艺术研究院戏研所副研究员、北京市文联签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