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为什么这么选择?为什么是这种反应?观众看不明白,就不理解、不感动,专家学者表示——
戏剧创作要随时准备回答观众的“为什么”
“如果不能把他做出选择的理由说明白,我们是没有办法理解的。”在近日举办的第十七届中国戏剧节剧目评论会上,观众胡悦然谈及观剧体会时说。
本届中国戏剧节共召开了8场剧目评论会,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除了专家学者,还邀请观众与会,他们爱戏懂戏,聊起戏来话语清新质朴、观点鲜明,常与专家学者不谋而合,他们提出的许多问题,在此次评论会和此前于浙江杭州召开的第十七届中国戏剧节入选剧目提升研讨会上,同样是专家学者思索和探讨的重点。
回归历史现场,感知人物生存境遇
观众追问“选择的理由”,剧作家李宝群同样在意,“理由”,在革命历史题材创作中就极为关键:“写一个农民家庭中,母亲把子女一个一个送上战场,结果都牺牲了,给人感觉只是去一个死一个,那为什么还要去,支撑一家人的动力是什么?”李宝群认为,很多戏里只写了一家人投身革命直至牺牲的过程,却没有呈现出他们心中的“那束光”。“中国共产党给苏区农民一个梦想——苏维埃,它像一把火,把黑暗中的农民温暖了、照亮了,他们为农民描画了未来,一个新的世界、平等的世界,让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都能接受。老百姓可能不懂革命道理,但是他们能看到这个世界,就有一束光在前面照着。”李宝群说。
《中国戏剧》原主编赓续华对此深表同感:“劳苦大众的革命和陈独秀、李大钊等知识分子的革命是不同的,老百姓是实实在在的,农民为什么跟着共产党?有地种、有饭吃、孩子都能养活,这些关乎农民切身利益的内容没有在戏中体现,仿佛农民看见红军就说好,就跟红军走,是不真实的。”
主人公的选择需要合乎历史情境的理由,“反派”同样需要。《中国戏剧》原主编姜志涛感觉,有的剧目表现在国民党白色恐怖笼罩之下,共产党人矢志不渝,却把剧中的国民党军官写成了“坏人”——他个人品质败坏,比如贪财好色、假公济私,他抓捕、迫害主人公,是公报私仇、心存不轨。“这等于把他们之间的矛盾私人化、家庭化,消解了历史的复杂性。”姜志涛说,“白色恐怖中人物的对立应该是两个阵营的对立,他们的矛盾应该代表国共的路线之争、立场之别。要表现这一深刻的历史矛盾,主人公的对立面应该也是一个有坚定信仰的个体,他笃信三民主义,或至少应当是一名称职的国民党党员。”
专家学者发现,一些创作者尽管已经明确,剧目表现的是某一具体历史时期的内容,但在人物关系、形象乃至言行、生活细节的述写上,却淡化或放弃了对具体历史场景的观照,虽然交待了某一时期、某个事件,但其来龙去脉如何,关乎人物切身利益的问题何在,并没有交待清楚。脱离人物在历史中的现实处境,不仅是造成情节、人物形象、戏剧表达雷同的原因之一,也阻碍了观众和舞台的沟通和共情。
学生为什么上街“闹事”,工人为什么罢工,主人公为什么发表了演讲就被捕了,一些创作者把这些革命历史中常见的场景依次罗列在剧中,默认观众已经了解其背后的具体原因是什么,由于想当然的含糊其辞,令观众看得一头雾水,似是而非。剧作家王宏认为,创作者要照顾到不熟悉党史的普通观众,“很多观众通过看戏,对党史以及人物在党史中的位置、作用会有更清晰的辨识,研究党史的人知道,多数戏剧创作者、研究者也知道,但是戏不只是给这些人看的,也是给广大不熟悉党史的观众看的。交待清楚了才能引领观众深入人物、深入剧情。”
沟通当代观众,触碰人物的心灵境遇
“这个结构太直白了,只有故事线,没有情感线,所以到最后感觉不动人。”观众李杰说。
故事线跌宕起伏,情感线一马平川,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原院长欧阳逸冰也关注到这一症结,一些作品讲述普通老百姓从忍受压迫到奋起抗争的心路历程、党的地下工作者从不成熟到成熟的成长轨迹,“剧中由此及彼连续引发的事件作为若干‘台阶’,本来应该让观众看到人物的变化,但人物对事件的言行、反应,却往往前后重复”。欧阳逸冰说:“无意义的重复是累赘,有意义的重复就是变化与深入。戏剧动作和人物命运的轨迹循环往复,每一次似曾相识,但相似的动作里应当包含着进一步发展、继续深入。《诗经》里经常采用重复的手法,词语的重复、节奏的重复,它让我们感受到的不是累赘,而是逐渐发觉了要表达的真意。一些作品中设定的事件已经具备了在重复中渐次加深的条件,却不经意把这种结构优势浪费了。
仍以母亲一次一次送孩子上战场为例。《剧本》副主编武丹丹说,母亲失去一个孩子和失去几个孩子所承受情感冲击肯定不同,失去儿子和失去女儿所带来的心灵伤痛肯定不同,从第一个孩子直到最后一个孩子牺牲,她内心承受的重量肯定不同,“每一次牺牲的戏剧价值是什么,对于母亲内心转变的作用是什么,戏剧舞台呈现这个过程我希望看到的是剥洋葱一样的”。
无意义的重复无法展现人物的变化,也有碍于人物性格的多面塑造,欧阳逸冰说:“有的戏里共产党人无论是面对国民党军官、信仰不同的资产阶级民主人士、并非敌对的租界领事,都一味地浩然正气、慷慨陈词,充满火药味,什么时候都一个样,对什么人都一个样,可敬、可畏,不可亲、不可爱。”
中国剧协顾问、剧作家罗怀臻认为,情节的进程还是要化为情感的进程,不要抛开起承转合,不要抛开铺垫、积累乃至最终骤变,戏剧打动人心之处正在于此。
人物选择理由与历史情境疏离、人物情感脉动与故事情节脱钩……一系列引发观众困惑的问题的根由,罗怀臻归结为“陈旧”:“以前的戏里共产党做任何事情都是对的,老百姓在任何阶段都拥护共产党,知识分子不信三民主义就信共产党,创作者不需要回答观众的疑问。时代变了,这个时代的主体观众是80后、90后、00后,上一代观众理所当然接受的,他们不见得接受。”罗怀臻表示,今天的创作要尽量回答观众的各种“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