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7日。德国慕尼黑。
叶云川独自伫立在慕尼黑国际展览中心高敞的穹顶下,身畔是此行随身携带的千张唱片,满载着中国音乐飞入世界千家万户的期许,看5万欧洲音乐爱好者和业界人士来了又去,心中颇有一种堂吉诃德乘一匹瘦马执一支破矛大战风车的悲怆。
这是一年一度的慕尼黑HI-END博览会,世界最具规模和影响力的音响展会,叶云川要面对的不是风车,而是参展的千家音响和音乐公司里,只有他和他的瑞鸣音乐一家来自中国。千张瑞鸣音乐精选CD作为宣传品赠送给观展的各国友人,若条件允许,叶云川很想让5万人都听到中国的声音。
中乐为体,西乐为用
唢呐一吹令人想见西南边陲,板胡一拉是苍凉西北大地,古筝一弹则念锦瑟无端五十弦,琵琶一拨顿生金戈铁马,笛、箫、阮、扬琴……民族乐器就像中国各地的方言,一种音色是一方山水、一地风土人情,它们是中国音乐的精魂所在。近百年来在西方交响思维的强势影响下,我国仿拟西乐编制组建的民族乐团,往往以二胡为小提琴、箜篌为竖琴、唢呐为小号,其实西乐与中乐各有所长,未必适宜如法炮制。中乐以独奏见长,追求独一无二的性格和地域色彩,中国独有的乐器制作手工艺传统,因木材、弦的选择而异,并非标准化制作,一百把二胡有一百种音色,很难统一在一支指挥棒下。西乐讲究和声与织体的浑成,追求群感和高度的统一,从乐器制造到乐队编制都拥有严密的设计,一百把小提琴同时演奏,听众听到的是一个声音。前者是线性思维,后者是立体思维。中国是旋律的民族,而今天,在三百年西乐演奏形式熏陶而成的国际化的审美品味和欣赏习惯下,很多千古流传的优美曲调以民乐独奏的形式呈现则略显单薄,亦无法承载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厚重感,如何给国人和世界以丰满而持久的感染力?
瑞鸣九年来的音乐实验中曾经历过痛苦的失败。最初的尝试是以民乐表现中国古代美女主题,西施、貂蝉、杨太真,是为“国色” 。特意选了中国最优秀的女性民乐演奏家,因为她们的音乐表达可以更贴近古代女子的内心世界,录制完成之后却发现,每个乐器,特别是拨弦乐的延音不一样,有长有短,此一声还未结束彼一声又开始,各种乐器的延音混合成嗡嗡一片。这不符合人们的欣赏习惯,在西方交响乐中人们听到的通常是干净的整齐的声音,而中国乐器恰恰很难做到。尤其在制作录音作品时,非常注重音质的清晰通透,录制的效果不理想,制作团队只好流着泪把录好的作品全部舍弃了。但并未放弃尝试,渐渐探索出一条路子,以西乐为铺垫,中乐依然保持性格化、人物化的表达,比如表现西施浣纱的主题,则以琵琶的倾诉展现吴越风情,再以24人的西乐演奏相呼应。叶云川把这一思路概括为“中国乐器说话,西洋乐器帮忙” ,既符合当代人对音乐的审美诉求,不再是单薄的旋律,而是提供一个可供畅想的丰满立体的空间,又把中国音乐的地域色彩、方言化个性保留下来。
这一实验成功后,瑞鸣总结出制作经验,无需加入流行乐器、电子元素,只在古典音乐的范畴里,让东方与西方充分糅合,中乐为体,西乐为用,是为新古典。尽量不使两种律制不同的音乐形式过多交织,让中乐做主角、讲故事,西乐则作为情绪的、环境的铺垫与烘托,有适当的对话。沿这一思路制作的“长坂坡” 、“空城计”可谓愈发游刃有余。在表现长坂坡主题时,主创团队选择琵琶和大鼓作为主要音乐角色,大鼓表现两军对阵的群感,金属感很强的琵琶用于表现紧张度,弦乐与打击乐的融合令人想见千军万马、十面埋伏,“一听就是中国人在打仗” 。空城计主题中,司马懿在城下,看到城上有人弹琴,城门口有人洒扫,内心是犹豫的,气氛是诡异的;诸葛亮在城上佯装淡定,内心却很复杂。以古琴这种优雅的乐器表现诸葛亮的稳,清发玄远中有忧虑,以尺八表现司马懿的揣度,这种乐器气声多,能体现诡异。尺八和古琴的对话,是两位领军人物在斗智斗谋,大鼓远远在后方敲着,暗示了两军对峙,大战一触即发,弦乐的长音作为背景渲染,表现非常宽广的环境,这种音乐思维形象立体,画面感真实。纯粹用西乐是完成不了的,纯粹用尺八、古琴、大鼓也是完成不了的。什么乐器表现什么场景或什么性格并不绝对,需依靠演奏者本身的能力,还要用得恰到好处,不合理地编配会令一件很有个性的乐器变成可有可无的存在。
以流行的方式推广古典
叶云川曾收到过德国、波兰、塞尔维亚的听者来信,称你的音乐我听得懂。全无中国民族音乐知识储备的外国人是怎样聆听的?说神奇也不神奇,因为制作团队在作品中运用了大量的西方元素,以西乐手段辅助理解,从而更好地完成中国音乐。西方听者在作品中找到他所熟悉的部分,音乐语言不通,但人性相通,比如展现战争,紧张的情绪、激烈的场面、宏大的背景,世界皆是如此,西方听者认同和他有关联的因素,又找到了中国的特点,就会带着一种欣赏的态度去了解中国。像琵琶这种乐器,直接给西方人听《十面埋伏》 ,他们未必有兴趣探索,因为琵琶和西乐没有交集。在全球化的今天,制作音乐如果仅仅停留在制作中国音乐的层面未免狭隘,世界需要的是有中国特点的世界音乐,以西乐的手段融合中乐,就好像讲故事,以中文讲中国故事,只能讲给自己听;用中文讲西方故事不会比西方人讲得更好。所以不仅需用一种国际语言,而且要讲我们最擅长的中国故事,才能让世界聆听。
上世纪60年代国人经历过生理的饥饿, 80年代又经历了精神的饥饿,而今天,人们对文化的饥饿感已经不存在了,每人每天接受的信息是其所能承受的十倍,在这样高速、海量、快餐化的信息时代,传统文化毫无疑问会被边缘化,因为需要时间去咀嚼品味,是冷静的,低速的。对于中国人来说,谈论时间是奢侈的,从以前见面问“吃了吗” ,到现在见面问“最近忙什么” ,即是最有力的佐证。人在忙碌中没有时间思考,一门有深度却被冷落的艺术,是甘于边缘化、进入博物馆,还是主动“走出去” ,瑞鸣选择了后者,以流行音乐的方式推广新古典音乐,尝试微博、现场推介会、和听众面对面交流等积极手段,努力寻求全世界的推广渠道。
业界言及中国音乐的国际推广都会谈到一个响亮的名字: 《阿姐鼓》 。1994年出品,经华纳公司推广,在全球50多个国家同步发行,是第一张全球发行的中国唱片。 《阿姐鼓》的成功源于很多重要因素,作曲家、演唱者非常优秀,花费大量时间,付出大量经费,运用了世界音乐的制作方式,西藏风格、宗教主题,在世界音乐中它是独一无二的,值得国人骄傲。这种成功不可复制,但制作者的严谨精神应该被复制。
而今天中国音乐在世界的影响仍然有限,叶云川曾走访国外的唱片店, 5层楼的销售区域、几万种唱片里竟然没有一张来自中国。有时会路遇中国的杂技团、乐团在国外巡演,但这种形式的推广比起邻国来仍然不够积极。日本在旧金山机场的候机大厅里设有本国的陶艺展,在音乐上,他们善于借鉴西方手段来维护自己的独特风格,借西之长补己之短,而一己之长从来不丢。韩国则大量吸收美国流行文化,所以韩剧、韩国音乐时尚味十足。爱尔兰音乐人恩雅十年只出品六七张专辑,却凭借独特的爱尔兰宗教文化影响全世界,不管她唱的是什么,总有神圣、空灵、宽广之美感染人的心灵,虽然借鉴古典音乐、电子音乐、New Age采样等手段,但都是在为心灵主题服务。印度电影里永远有歌舞,这是很好的传播媒介。这些优秀的推广经验值得国人借鉴。传播中国音乐,心态很重要。坚持中国特点,还需包容的国际思维;有独特音乐风格,又把自身放在地球村中。勿以泱泱大国自居,认为我们的艺术他者必定会欣赏。同时带着探寻的眼光去欣赏他者的文化,勿以猎奇心态将之奇观化。
曾有一位波兰客户写信给叶云川,讲了这样一件小事:温家宝总理来访时,出于友好和礼仪,外交人员想播放几首中国音乐,却苦寻不得,最终联系到他,他提供的瑞鸣音乐专辑便得以在总理访问的现场播放。叶云川至今谈及此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个音乐人最大的快乐就是作品被人听到,卖了多少钱、吸引多少合作都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那里是肖邦的故乡,是多少世界名曲的发源地,在那片土地上,能有一个人听到中国音乐,就是成功。一个独立音乐制作团队,一己之力如何能改变中国音乐在世界认同中举步维艰的困境,所望在千千万万有志于此的中国音乐人,所望在国家强有力的支持,所望在国人坚定不移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