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说,绝户,你要记住我的话。你变卦不行。爹不干谁干?你不干谁干?长白山木帮,总得有人干这个呀,我们不去死,就得别人死,干脆可着咱们家去绝户吧,去死吧。我们不绝户,别人就得绝户。还是让咱们家绝户了吧,让别人家都好吧,都团圆吧。你说呢?绝户……
长白山最后的木帮
长白山木帮——张绝户的爷爷(木雕)袁喜和
张绝户砍坝(版画)萧树宽
张绝户窝棚遗址 曹保明 摄
一天夜里,长白山起风了。长白山早春的风,狂暴无比,大风扬起林地上冬季落下的厚雪抛向天空,像一片土云灰蒙蒙一片,不见月色星光,枯树干枝子和那冬雪冰层,就连刚刚解冻的冰块子、雪球子,甚至土道、河边上的碎石,山坡上的土皮子和草团子,都被大风卷起,抛向空中,刮向四面八方。
风刮得人睡不着,吃不下,一个个坐卧不安。所有人都朝“江北”那悬挂着一把斧头的窝棚望去……
这风一起,首先惊动的是漫江老德泰。他和儿子在漫江开着一个木营子叫“会全栈” ,养着上千“吃大木头饭”的木帮,专门上山伐木,运下山来堆到江上,做成“马尾坝” ,然后单等桃花水下来再将这些木头漂运到甸子街两江口交由下一拨木把穿排放到北流水的终点站“船厂”吉林卖出大价,人们靠这种活计一辈一辈的养家糊口。但最怕“杀坝”的人不去“杀坝” ……
杀坝,是长白山老林里所有行当中最要命的一种职业。山上伐下的木头要在冬天在河道上筑起一道巨大的木栅栏,拦住冰上的木头垛,这种栅栏称为“木坝” ,坝的中间底下有一根木头上用五百米长的“大掏” (又称傻绳)打上麻字花,一头系在木坝中间一根“梢”木上,单等每年的春季桃花水一起,木头立刻沉入水底,这时“杀坝” (也叫砍坝)的人就要钻入水底,然后一斧头砍断傻绳,木垛就会在顷刻间“轰隆”一声冲入江道,随着冰凌和落差滚滚飞奔而去,冲进大江,直奔额赫纳荫(松江河) ,甸子街(抚松) ,到达两江口,这百十多里的路程,转眼间就冲到,那呼啸的流水带起的狂风曾经刮倒过沿岸人家的房屋,那滚木的撞击声曾经震死过无数的牛马。而这个下水砍坝之人往往和柜上签有生死契约,他的命已不知何日何年一去不返,因水底下“杀坝”人一斧下去,水流推来,人已无回身之力,往往还没等转身,人就会一下子被水和木头推着“贴”在江底的木垛上,成为一片皮骨。如果命大,人又利索,或许侥幸能存活下来,但不是残废,就是半死,最后无人养活,老死山林。但如果一斧下去人逃出来不死,那么这钱也足够其一年或几年花的了。因此,干这个活计的人,往往都是没有家口,人称“绝户”的那种人。
今春这场大风,足足迟来了七天,这等于告知世人今年的桃花水将会下来得又大又猛,杀坝人必将无法逃出坝底……
老德泰听这风一起,忽悠一下子坐起,对儿子说:“今年这风起晚啦。你快去北沟,瞅瞅张绝户……”
在东北,绝户,就是死亡,就是没有后人的人才肯冒险背起这个名,去干这个活,有家有口的谁也不去呀。木帮大柜对于敢去砍绝户坝的人,往往都要先去给人家里送钱,看望人家。
今年,这种反常的狂风一起,张绝户就明白了。他在夜里启程,赶往甸子街钱庄,把他存钱的底账上的名字改成了“白秀双” ,又悄悄返回漫江。可是,信儿还是传开了,张绝户好不了了,看来,要出事啦……
从甸子街回来,张绝户就去了西江脸子地,那是爷爷和爹的坟地。他跪在爷爷和爹的坟头前时心情复杂,他知道,爷爷和爹的土坟里埋的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尸骨,爷爷的坟茔里埋的只是一张“脸皮” ,爹的坟茔里埋的只是半根辫子……张绝户不知,自己今后的坟里会埋上啥。烧完了老黄裱纸,他站起来,毅然地往家走,爬上窝棚,摘下斧子,开始磨斧……
许久许久,当张绝户推开屋门,看到门外已站了好久的会全栈大柜刘德泰。刘德泰说:“绝户,起风了……”
张绝户猛灌了一碗老酒,打量了一眼他生活过的破屋子,大步走出窝棚。抬眼望了一眼江边,那里早已是狂风四起,只听那江水憋得嗷嗷叫,寒冷刺骨啊……
突然,他听到有人尖叫着喊:“绝户!张——绝——户啊——”那是“小白鞋”白秀双。张绝户停住了脚步。本来,他想不辞而别。
小白鞋是漫江老屯背坡人白大背夹子的闺女,这丫头出息得俊,从小模样就好,几乎到了人见人爱的程度。山里本来就少有女人,该有多少人日夜在打她的主意啊。可是,白家丫头命不济呀,三岁上,娘就死了,扔下了老白头和小白鞋。小白鞋家很穷,没有鞋穿,但她又爱美,于是她常常上山弄些白土子把鞋抹白了穿,人称“小白鞋” 。这一年老白头离家背货去往朝鲜,路过一处山场子,活活让大树砸折了一双腿。自从爹一瘫巴,她不得不上山找活,不想被土匪“爱山好”抓去,三年后她逃出虎口,人已造得不成样子。那时,她家的窝棚和张绝户的窝棚离着不远,在小白鞋遭难的几年里,都是张绝户照看爹,小白鞋自从逃回后,很感激张绝户,本想以身相许,又怕张绝户嫌她的来历。不久,爹死了,小白鞋孤身一人过活,她对绝户十分体贴,绝户也挺喜欢她,但无奈二人年岁差得太大,可小白鞋不管这一套,也不管世人的风言风语,就大胆地和张绝户“过起日子”来。她还放出风,自己就是张绝户的人。她当着人面也敢说:“绝户,我搬过来住得了……”张绝户说:“不行。你想想,我是什么人?有今儿个,没明儿个……”
杀绝户坝是一种玩命的活,也是一种技术活。要讲究斧头的硬度,亮度和挥斧的手艺,这一点,是张绝户家的祖传绝活。爷爷老张绝户的绝活全套地传给了儿子张成山(张绝户的爹) ,张成山其实不是老绝户的亲骨肉,那是父亲在一次杀坝的途中在雪壳子里拣回的一个孩子;张绝户的爹当然也不是他的亲爹,据爹生前说,是他从一伙闯关东逃荒的死人堆里把他背出来的。因为“杀坝”这种活就是“绝户”人干的,就不该有家口,不能有家口,也不许有家口。所以他们的家规是要接这把“杀坝斧”就不能有家,要想有家,就别接这把斧。记得爹在临终前(也是一次去杀坝,爹知道自己有可能一去不回)就把他叫到跟前,说:“绝户,爹要走了……你要接好这把斧。 ”
绝户没回答,只觉着两眼像起了雾,灰蒙蒙的,已看不清爹……
爹说,绝户,你要记住我的话。你变卦不行。爹不干谁干?你不干谁干?长白山木帮,总得有人干这个呀,我们不去死,就得别人死,干脆可着咱们家去绝户吧,去死吧。我们不绝户,别人就得绝户。还是让咱们家绝户了吧,让别人家都好吧,都团圆吧。你说呢?绝户……
爹突然仰天哈哈大笑,扛上斧头走了。这一走,爹再也没回来。从此,他一天把斧子磨三遍。磨完,就挂到窝棚外的木杆子上。磨时,再上房去够下来。磨斧子时,他往往关上房门,但是那“沙沙”的磨斧声还是传到了尘土飞扬的老排卧子的土道上和漫江窝棚屯的屯道上,常常引来一帮帮的孩子来听声,看热闹。小白鞋这时就走过来,劝大家说,都走吧,让他静心把斧子磨好,兴许就不会出闪失。一些老人和懂事的人听了小白鞋的话,也都互相劝慰,走吧,让绝户把斧子磨好,砍坝时就砍得顺,砍得快,砍得准,兴许就能逃练出来……
于是,人就一点点地走没了,张绝户的窝棚门口,就只站着小白鞋。
一年四季,当狂风卷起了尘土,许多泥土,沙土,草末子,树叶子落在小白鞋的鞋上,头上,肩上,脸上,眼上,嘴上,她一动不动,任凭大风大土把她变成了一座土塔,坐落在张绝户的门口。许久许久,等屋里的斧声渐渐消了,木门“吱扭”一声推开,张绝户并不走出来,他依旧坐在屋里的暗处,深深地叹息着,喘息着。磨斧其实很累,要使心劲和真劲,还要加进张家几代人的绝活——手劲,腰劲,肩劲,屁股劲和腿劲……
无论是早春还是严冬,张绝户磨斧,都必须脱掉身上的破棉袄,赤膊上阵。他一根大辫子一甩缠在脖子上,辫尾由他叼在嘴角上。随着他的磨斧的动作,他身上的肌肉像波浪似的在滚动,那动作往往使窝棚的房板子和凳子一起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窝棚也忽忽悠悠地有节奏地在颠动,这时,好像江山和大地也在动,是地动了,还是心动了,反正,一种深深的印迹在这片寒冷的山林里千百年来传承着,把人卷进岁月的更迭和久远的回忆与期盼之中。
多少年啦,山里的大江,哨口,恶河,沟岔,岭背,谷底,坡岗都是在早春被山里的桃花水灌满了,那些水顺着山势形成了一只只凶猛的野兽一般的水道,这是山里的木帮们放马尾坝挣大钱的好势头,各道山场子的大柜们都把眼神盯准了那些坝口,坝是必须要砍的,排是要走的,这已像屎堵腚门子一样无法等待啦。可是这一季,许多人赌注似的把价押在了刘大把刘德泰的这趟活上,而作为长白山里最大的大柜的会全栈木营子的把头刘大把刘德泰什么也不担心,他知道杀马尾坝不用任何人担心,他看不走眼,那是他多少年来从若干敢于要干“砍坝”这手活的诸多人众里选拔出来的手儿,几辈子就是这个,别人无所可比。所以对于给张绝户的砍坝劳金他不会让张绝户失望。绝户对他也不讲价,给多少往屋里的炕上一扔,锁上屋门就走,仿佛只是出去到漫江镇里赶一趟集,逛逛街,去去就来。
可是,现在,张绝户听到小白鞋在叫他,他定定的站住了。张绝户掏出屋门的钥匙扔给小白鞋,还递给她一张甸子街钱庄的底单,于是又走。可突然,小白鞋大叫道:“绝户!你给我回来——”小白鞋一把拉住他,“咣当”一声,张绝户背后的木门被小白鞋死死地关住了。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紧身的粉花小袄,但头发有些零乱……
小白鞋说:“绝户,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一件事……别离开我。 ”
张绝户说:“你听听,外面的狂风,还有桃花水,都啥声啦。昨儿个下晚,桃花水就来啦,那排坝下的冰水已憋得嗷嗷地叫啦。我的身子是人家水场子把头的,不是我自个儿的。你也看到了,人家把头刘德泰就在外头等着……”
可是,小白鞋突然哀求道,“绝户呀,你记住我的话吧,你已经不是‘绝户’啦……”
张绝户一下子听愣了。什么?俺不是绝户啦?这是哪的事呢?俺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怎么就不是绝户了呢?开什么玩笑?他于是一把推开小白鞋说,“要说我呢,也对得起你,这份大洋都给了你。头一年水小,没砍上坝,没挣着多少钱,这一年让你跟俺受苦了。这回也算补报上了。你放俺走吧。你说俺不是绝户,只有鬼才相信……”
张绝户推开门,外面,风更加沉稳,厚实,刮得昏天暗地,四外的群山都隐藏在一片灰蒙蒙的土沙里,仿佛大地被烈火烧废后发出的浓烟,在那伸手不见远方的群山和雪道背后,桃花水冲击山涧时发出的“嗡嗡”声震耳欲聋,人能感觉到那水已经使任何坝,石,土都关不住,它要冲毁一切而远去。风中也带着浓浓的桃花水气的苦澁澁的气息啦。
那冥冥之中的暗流的吼声,让长白山木帮知晓,该到走人的时候啦。说啥也得走啦。
张绝户想也不想,他毅然抬腿就要迈出木屋的一瞬间,突然小白鞋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拉住张绝户,往里一带,“咣当”一声,木门又被她关住了。小白鞋死死地抓住张绝户的破棉袄前襟,哭了。只见她迅速褪下裤子去……张绝户吓傻啦。她这是要干什么?小白鞋却不管那一套,她紧紧搂住绝户的时候,已麻利地从下身掏出一块柔软的白布,捏成一团,举给了张绝户,而此时,小白鞋满眼已涌出了大颗的泪花。她说:“绝户啊,傻绝户!你看看,俺已经三个月没来红啦,俺有了。这是你的后。你记得不?那天是我灌醉了你,才得了手! ”
张绝户的头“嗡”一下子,他乐晕了……
张绝户爱惜地抚摸着小白鞋的身子,眼眶也潮湿了,喃喃地说:“我不是绝户了吗?真的不是了吗? ”
小白鞋:“真不是啦!绝户,咱们从今后再也不是绝户啦……”
突然间,“咣当——! ”一声,门被刘德泰踹开了。刘德泰站在外面的大风里。说:“张绝户,你他妈的,你们在调情是不是?百十号兄弟都在水场子上等你,你他妈的还在这儿婆婆妈妈的。快走!别磨磨蹭蹭的,又没有吃奶的孩子! ”张绝户这时才从刘德泰的吼声中清醒过来。他揉揉眼睛,一下子推开小白鞋转身要走,谁知,小白鞋光着身子一步奔到门口,又“咣当”一声关住了木屋门。
小白鞋坚决地说:“绝户,你不要走。一切实底我都交待给你了,无论如何你不能去砍这个坝。为了我,也为了你的后。 ”
张绝户又一次清醒过来。他想起爷爷,想起爹。多少年啦,多少辈啦,干他们“杀坝”这一行的,没一个女人能瞧得起,宁可跟驴马,也不跟木帮,更没人跟一个“杀坝”的绝户!可如今,有一个女人跟着你,死死地恋着你,并且,让你不绝户了……
张绝户在小白鞋的唤醒声中,他决心不去杀坝了,说:“那俺不走了……”
小白鞋紧紧地搂着他乐得嘤嘤地哭开了:“绝户啊,这就对啦。 ”
可是突然,木门又被一下子推开,随着,一股狂风夹带着山里春季的枯草叶子一起刮进来,张绝户和小白鞋朝外望去时,只见在昏暗的天底下,门口亮处的泥地上,大柜刘德泰双腿一弯,跪下了……
刘德泰发出哭腔:“绝户啊,你一定要回心转意。你不能不去呀!你瞅瞅,已经天昏地暗啦。桃花水已经沟满壕平啦,要把山推走啦。你不去,不是要了我刘德泰的命吗?我哪一点对不起你呀?这些年来,我养着你,三伏三九,你要肉有肉,要酒有酒。我不让你饿着,不让你冷着,我一天天地养着你供着你,为着啥?不就为这桃花水下来你去杀坝吗?这是我祖宗八辈都指着的,也是你答应过的呀……”刘德泰说着,已是鼻涕一把泪一把了。
这里,张绝户慌了,他觉得,自己真的有些对不住在春风和稀泥地上跪着的大柜刘德泰。记得当年,爹领着他逃荒到老白山里,就是人家刘德泰父子俩收留了他们父子,而且当初就已经当面鼓对面锣地敲定了,这一辈子,张家就是给人家刘家“杀坝” ,不能食言的。怎么现在就变卦了呢?这是我张绝户干的事吗?我还算是人吗?
张绝户突然听到外面的大风声中传来一种噼啦啪啦的奇怪的响声,好像许多马、牛混乱地朝这边奔来,这是什么来了呢?风太大了,太猛了,天已昏暗无边,有灰深的阴云从天边压下来。突然,张绝户看清了,那是一个个木把从山场子水场子赶过来,双膝跪地的声音……
人们跪着的地上全是早春的稀泥。长白山的早春,桃花水起来正是檐滴水的季节,遍地遍山都泥泞了,夜里这些稀泥就结成泥冰,太阳一出或晨风一起泥冰就变成泥水,土地泥淖一片,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木把们一个个走到这里,排在刘把头之后一一跪下去,那跪地的声响恰恰是他们沉重的身子跪下时砸在泥地上的“咚咚”声,由于人多,人重,所以声响汇成了地动山摇的隆隆响动。
原来,就在方才,有消息传开,张绝户不干了,他要和小白鞋过日子啦,他不想去“砍坝”啦?他不去谁去?这怎么可能呢?咋不可能?听说小白鞋已有了,是张绝户的,而后他就回心转意,不去“杀坝”啦。谁不想活呀,人家有根了,不再干这绝户之事了。可是,把头和大柜答应吗?这叫几十上百号的弟兄们一冬一夏的要命值项,大柜答应了吗?大柜已给他跪下啦。什么?大柜也给他跪下啦,走,咱们也得去跪下。一定要让绝户去杀坝,他不去谁去?不然大伙抬也得把他抬到江坝上,按水洞子扔下去……
在古老的山林之地,在交通偏远的大山深处,在以伐木放排为生计的山场子,水场子,在那住着成千上万吃“木头”饭的汉子的村落里,这种改变被看作是丧尽天良!窝棚里,有人伐木,有人放排,有人穿排,有人杀坝,这是千古不变的死理,怎么能改变呢?而且,他张绝户也是大家承认又认定的专门干杀坝、砍坝这门活计的世家,无论世道如何变故,他的活路不会变,也不应变故,现在他突然要变了,这个消息在古板死气的长白山老林子木帮群和村落里,就有如有人向翻开的油锅里撒了一把盐,一下子炸开了锅。
黑鸦鸦的汉子们跪在张绝户家门前泥泞的泥地上,好像要把这土地跪穿。老风在四外的群山谷沟里刮着,呼呼地打着呼哨,搅得天昏地暗……
更有一种地动山摇的响声不停地在四外涌动传来,那是隆隆的桃花水滚动之声。让人热血沸腾,浑身发毛!桃花水那是大地的隆动,是春天到来前季节与严寒抗争之后冲出漫长严冬的等待而奔涌出来的无律的汹流,它时刻在汇大变成一头猛烈的桀骜不驯的野兽,熜着触角在沟岔里奔跑,它要去毁掉那敢于阻拦住它的一切物件,把它们撕扯碎,然后冲出关拦它的土坝,木栏,土面,山泥,让一切让路,它要奔自己的去向了。
突然,在外面沉闷的隆响和呜呜的大风中响起了众人嗷嗷的叫喊,再一细听是外面跪着的汉子们在一齐吼叫:“张绝户——!杀坝——!张绝户——!杀坝——! ”人们已经红眼啦,因为那风声,水声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些物质的东西。张老三在喊着“张绝户——!杀坝! ”其实心里想的是“棉裤——!棉裤——!俺要棉裤。 ”因为这一季下来,他要用这笔挣项去给远在他乡的爹娘买布扯布,买棉花,做棉裤;而李老四喊“张绝户——!杀坝——! ”时他想的是自己家就要娶儿媳啦,女方家等着财礼,不然不进门。这时,所有人都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点张绝户的名,而想的却是每个人自身千奇百怪的需求。这时,张绝户的心反而一点点平顺下来了……
他感觉出,小白鞋扬起双臂死死勾住他脖子的双手在他的脖后“扣死”了,他知道,他已插翅难逃,小白鞋仿佛已经睡去,她的泪和汗已湿透了张绝户那件无冬无夏都穿在身上的破黑夹袄的大半个左大襟……
又一轮山里人吼叫声响起来了,这种叫喊是一轮一轮的轮番轰炸,给他留下一些空当,可能是生命的宽容,让他对生命做最后的处理,或者给他留下一点品尝生活滋味的余地,或者让他告别世间应告别的念想,或者,什么都不是,而只是外面的那些人喊累啦,他们需要喘息一下而已。
张绝户推开门,见地上跪着的都是一张张他多么熟悉的木把哥们的面孔啊!
许久,外面的喊声越来越沙哑、刺耳,还伴随着一些愤怒的木把们从地上捡起一根根木头棍子狠狠地击打土地的“吭吭”的沉闷碰击声时,张绝户把自己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向了小白鞋那软乎乎的脖子处,他的另一只手伸向了“黄” 。人哪,在一个特定的时候,什么意念都涌挤到一起时反而对于其中一个主体意念十分清晰,他在抚摸着她和黄的时候,那只“杀坝”的老手铁钳一般卡在小白鞋的软软的脖颈骨上和黄狗的咽喉处,渐渐地扣了下去……
张绝户慢慢地推开晕厥的小白鞋,站起来,他从黄狗身上迈过去,推门走出去了,他从跪着的人们中间通过,不少人都伸出无奈的手去抚摸他的棉裤、斧子和斧把。他从这里穿过,头也不回,直奔江边。
当天下晌,张绝户砍完坝,那木头像脱缰的野马互相拥挤着,挤压着,发出“咔咔”“吱吱”的怪叫,直奔下江而去了,木头奔流时,一蹿多高,接着又慢慢地沉入水底,拧着劲儿,转着花,和着冰块子伴着狂风奔流着……
天上,狂风在怒号,地上已泥泞一片。
几十年后,一个打鱼的在离西江脸子四十多里远的额赫纳荫老江底捞出一只生了锈的斧头,只见木把早已烂断,那斧头的膛背上却清清楚楚地还能读出“张绝户”三个字……
本文为曹保明纪实小说《长白山最后的木帮》缩略版,原文请见中国文艺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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