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然怀公子
——苏轼《题王诜诗帖》背后的生死之交
栏目:以物说史
作者:赵银芳  来源:中国艺术报

题王诜诗帖 苏轼

  在“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上,王诜的名字屡屡出现。如他被苏轼盛赞“驸马都尉王晋卿画山水寒林,冠绝一时”的山水名画题材代表《渔村小雪图卷》 ;如描摹他和苏轼等一帮文友在自家阔大、清幽的“西园”聚会,于书、赋、观、绘中尽享无限生趣的“西园雅集”主题绘画与书记;又如他那带有苏轼题跋的诗词帖页,其中题跋尤其引人瞩目。

  名为《题王诜诗帖》的行楷书帖,钤清代刑部左侍郎、鉴赏家卞永誉等藏印四方,左右各有卞氏“式古堂”等半枚印章六方,是苏轼专为王诜的诗词而写,下笔遒劲有力,字迹黝黑,结体长短交错,携带着苏氏书写一贯的丰腴和左倾斜特征,似内心受到撼动,饱蘸深情而作。但奇怪的是,跋语并未过多评论诗词,而是立足于一件事,直抒胸臆,诉说心中愧疚之意,一再强调王诜宠辱不惊,罹忧患而愈发坚定,逆境中精研文学艺术的韧性,彷佛另有隐情。

  跋语云:晋卿为仆所累,仆既谪齐安,晋卿亦贬武当。饥寒穷困,本书生常分,仆处之不戚戚。固宜。独怪晋卿以贵公子罹此忧患而不失其正,诗词益工,超然有世外之乐。此孔子所谓可与久处约,长处乐者耶。元祐元年九月八日苏轼书。

  “晋卿”是王诜的字。苏轼的意思是说,我本是从四川眉山走出的乡野书生,被贬谪倒也罢了,吃苦惯了,能承受得起。令人惊讶的是,晋卿你是贵族公子,遭此劫难,竟然能处之泰然,沉下心来创作诗词,且水平日益提高,自得其乐。这就是孔子所说的仁者,经受得起人生沉浮,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做到矢志不移,保持节操,困苦生活也罢,长久安乐也好,都能不堕落、不怨艾。

  看到这段文字,不禁让人回想起元丰二年(1079年)那场滔天大案。这一年,对44岁的苏轼来说,可谓风云诡谲。身为变法反对派的他,虽说已经远离汴京政治中心,但仍被支持熙丰变法的御史台官吏李定、舒亶、何大正等人视为心腹大患,“苦心孤诣”地想置之于死地。他们足足用了4个月时间,翻遍苏轼的诗文,包括其与亲友的往来唱和之作,摘出条条罪证,以4道诉状讨伐苏轼罪大恶疾,最终使神宗下定决心治苏轼的罪。此案涉及多人,苏轼的大批亲友受到牵连,面临惩处。

  在苏轼的好友中,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是英宗女婿、神宗妹夫——驸马爷王诜。他火速派人赶往苏辙所在的南都(今河南商丘)通风报信,这才有了苏辙一边连夜起草奏章向皇帝求情,一边奔往湖州告知兄长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合力争取到了宝贵时间,使得苏轼在拘捕官皇甫遵到达之前知晓了此事,稍做了些思想准备。

  “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一犬鸡” 。在皇甫遵的严格看管下,苏轼被押送至东京的御史台,投入大牢,关押了130天之久。其间经历无数严刑拷打、侮辱垢骂。按大宋律令,只有大案、要案案犯才被关押到御史台,加上当时的种种不祥之兆,一度连苏轼自己都非常绝望,觉得命将不保。其妻王闰之也吓得在家中焚烧苏轼诗稿,生怕夫君再添新罪,殃及更多人。最终,在众人多方营救下,加上一向赏识苏轼兄弟的曹太后驾崩,大赦天下,苏轼幸而不死,被贬至黄州。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 。

  在这场令人不寒而栗的“文字狱”浩劫中,近80人接受调查,其中29位受连累坐牢,被核定为收受苏轼讥讽文字而不上缴者,王巩、王诜、苏辙、张方平、黄庭坚、司马光、范镇、曾巩、刘攽等即是后者。其中王诜所受处罚仅次于苏轼,成为这批亲友中罪名最严重的一人。他被削除一切职务和爵位,贬为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均州安置,后又迁往颍州,直至哲宗登基,才得以重返汴京。

  苏轼和王诜的交往始于熙宁二年(1069年) ,当时苏轼在京城受差遣,王诜是驸马。苏轼到王诜府宅,为其写作诗赋等,俩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王诜遂赠送酒食蔬果等礼物作为回报。 《画事备考》云:“王诜喜读书,善属文,所与游者皆一时名士” ,苏轼便是其中的核心人物。此后两人常来常往,切磋技艺,诗文唱和。和苏轼一样,王诜也是全才,诗词、绘画、书法无所不工,早年就得到翰林学士郑獬的高度认可,他还喜欢收藏,特意建了座“宝绘堂” ,专门收藏各类书画珍品,王羲之、颜真卿、欧阳询、苏轼和黄庭坚等人真迹应有尽有。此堂落成之际,苏轼责无旁贷,帮他写了《宝绘堂记》 。王诜为开国武将王全斌之后,出身贵胄,又迎娶了公主,生活条件比较优渥,对苏轼非常欣赏、照顾,不管苏轼在京任职,还是出外为官,生活困窘之时,常常得到他的资助。苏轼热心,有时候被人请托办事,他便委托给王诜,对方都会施以援手。两人可谓文学、艺术上的知音,精神上的挚友,政治上的伙伴。

  连累了好友,苏轼有强烈的负罪感,虽然思念故交,但7年时间都不敢与王诜往来。王诜则经历了妻亡子故,藏身益州贬所,以词抒写婉曲,词里难以描摹的,就寄情山水。7年之后的元祐元年(1086年) ,也就是《题王诜诗帖》中苏轼落款的年份,均已重返京城的两人重逢,再续前缘。此种心情,苏轼在《和王晋卿·并引》中写道:“元丰二年,予得罪贬黄冈,而晋卿亦坐累远谪,不相闻者七年。予既召用,晋卿亦还朝,相见殿门外。感叹之余,作诗相属,托物悲慨,厄穷而不怨,泰而不骄。怜其贵公子有志如此” ,诗中云:“怅然怀公子,旅食久不玉。欲书加餐字,远托西飞鹄。谓言相濡沫,未足救沟渎。 ”王诜也写诗夸赞苏轼道:“玉堂故人相与厚” ,两人又成了密友。

  两人可谓诗友、书友和画友,王诜的得意之作必找苏轼书写题跋,苏轼与之唱和、友善的同时,不改其性格直率,爱戏谑的本色,竟然还“攻击”他爱抢别人书画真迹。王诜虽然在正史中饱受争议,但在苏轼这里,始终是正面的,有时候甚至是可爱的,尤其是他于难中相救、忠于友人的大义,苏轼一直念念不忘。元祐四年(1089年) ,苏轼在《王晋卿作烟江叠嶂图,仆赋诗十四韵,晋卿和》的序言中云:“不独纪其诗画之美,亦为道其出处契阔之故,而终之以不忘在莒之戒,亦朋友忠爱之义也。 ”苏轼时常出入王诜府邸,李公麟、米芾等人的《西园雅集图》及记,就记录了苏轼和王诜等上层文人之间频繁互动的盛况,成为“宋世风流”的缩影。王诜英辞妙墨、好古多闻,再加后来和徽宗关系亲近,成为文人雅士的领袖人物,苏轼雄豪绝俗、名震华夷,但人生坎坷,大起大落,可是两人的友谊历久弥坚,一直保持到王诜去世。在苏轼的诗文集中,写给王诜的作品不下几十篇,其中许多是受王诜请托而作,为其佳作题写的跋记与和诗,风雅清芬的同时,也镌刻着他们之间披肝沥胆的生死之交。

  (作者系中国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