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重庆天气好得让人有些想入非非:川东的三月是一场色彩的派对——粉桃花的暧昧、紫玉兰的矜持、黄油菜花的轻盈……重庆的坡坡坎坎在承受一种难以承受的浪漫。莫名让我想起沈铁梅策划并演唱的一场川剧交响剧《衲袄青红》 。这绝对是个巴渝乡味特浓的名字。拿它来嫁接交响乐,需要飞起来的想象力。就像我们常人只有这样的思维:红配绿、丑得哭。可发明圣诞节文化的人,却让红绿搭配成为一种世界硬通的绝色。
(一)
看过川剧交响《衲袄青红》在加拿大演出的视频,真是非常独特的视觉与听觉的盛宴——同样为重庆籍的中国著名音乐人郭文景为《衲袄青红》专门打造的音乐也令人称绝——圆号、小号追逐着大提琴、竖琴,巴松与长笛不离不弃……川剧元素的LOGO之一锣鼓与铙巧妙地穿行于西洋的管弦和打击乐的双重包围,像睡莲一般航行于大湖之中。沈铁梅一开嗓,宛如静夜里的星子划过天际,留下金光闪闪的轨迹……沈铁梅站在那里,帮腔风一般刮过来,摇动她高挽的发髻和虹裳霞披,这个为舞台而生的女子便成为了真正的“皇后” ,观众用掌声为她加冕的“皇后” 。她笑靥如花,像一个川江上的船工在享受着闯滩成功的喜悦。
的确,这是又一次她带领自己的团队进行的闯滩。他们成功了。在掌声中,他们让川剧艺术进入了新境界。
(二)
遗憾的是,对于沈铁梅的这些努力与成功,我是若干年后的今天才有了切身的了解与体会。作为一个重庆人和媒体人我或许欠了沈铁梅一个道歉。尽管她主演的《金子》 《李亚仙》早已蜚声海外,如雷贯耳,而我竟从没有坐在剧场好好欣赏过她的任何表演。
我对川剧充满一种因无知带来的偏见,觉得它过于喧闹、下里巴人的土、不入耳……
而沈铁梅对我而言,更是一种很遥远的传说或传奇。遇见时,只是想:这个传奇人物长得倒真乖。
去年认识了对川剧艺术很喜欢的朋友春暖花开。每每听她眉飞色舞地谈到沈铁梅与她的川剧都觉得不可思议:一种闹喳喳的地方戏,有多大的艺术含量啊?一天,不经意间听她哼了几段《李亚仙》的选段,一下子竟揪住了我。她却说:“我是乱唱的,什么时候去听铁梅唱,会把你的魂儿都唱出来。 ”于是,便对那个一直反感的川剧突然有了几分好奇和期待……
春节前,淅淅沥沥的雨中去看重庆川剧团电影版的川剧《金子》 。两个多小时的屏住呼吸,两个多小时的回肠荡气, 《金子》彻底征服了我这个对川剧充满偏见的人——
全剧五幕、六个人物,像巨大的磁石,把每个观众的身心吸住,无法动弹,直到剧终。这个堪称现代经典川剧的《金子》 ,除了对川剧本身精华的进一步展现,更在剧中融入了巴渝民间的言子、清音等艺术形式,使它的内容与形式厚重又创新。而沈铁梅扮演的“金子”自然成为全场的焦点。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真是惊也是那种惊法,艳也是那样的艳法,很符合虚实相生、遗形写意的成功川剧人物塑造的审美特色。她柔美、张力十足的唱腔更令你叹服:或呼天抢地的高亢、响遏行云;或柔美婉转,耳语般细腻……她真是要把你的魂儿唱出来,去追随“金子”曲折坎坷的命运……
戏散,回家,却难以一下子从《金子》中自拔,非拉着同伴麦恬去街边吃一碗露天夜抄手,边吃边聊《金子》 、沈铁梅来平缓沸腾的心情……记得我说,沈铁梅能得三次“梅花奖” 、成为重庆市文联主席真不是浪得虚名……我们重庆人应该好好感谢她,因为她让我们这座城除了拥有美丽夜景、美妙火锅、美艳女子这三张名片之外,又多了美轮美奂的川剧这一名片。
中国有两位演曹禺的“金子”几乎演“绝了”的女子。幸运的是竟都是我们重庆女人——一个是刘晓庆,一个是沈铁梅。尽管她们的“金子”各为电影版和川剧版,然而都入木三分、生动地解读了曹禺笔下的那个女性人物的精神内核——明明活在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时代、却偏偏要与命运叫板……
比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刘晓庆在电影《原野》中演绎出“金子”狂野的个性与性感来,沈铁梅对“金子”这个人物形象有了进一步挖掘与塑造。所以沈氏的“金子”层次似乎更丰富,色彩更纷纭、复杂:她不只是一个叛逆、泼辣、敢爱敢恨、决绝的“金子” ,也是一个机灵、俏丽、调皮、多情的“金子” 。她更因她的善良、细腻和柔弱,一直挣扎于爱与同情之间,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爱得爽朗,恨却是刀子嘴,豆腐心。
刘晓庆的“金子”赢在“放” ;沈铁梅的金子赢在“收” 。
刘晓庆演的是北方原野上的乱世佳人;沈铁梅演的更像是云遮雾绕巴山蜀水之中烟火味十足的“女神” ……
在我,仿佛更感到沈铁梅版“金子”洞穿人心的力量:真人秀的舞台,离观众如此近又如此远;无法利用任何电影特技、包括电影特写镜头来增强表现力;能依靠的似乎只剩下唱腔与肢体语言这些最原始的戏剧手段,却要让一个角色、一场戏催人泪下,谈何容易? !
然而,沈铁梅、川剧《金子》竟然做到了。
(三)
这些年,我们的传统文化已王者归来。我们愈来愈感到能从其中汲取精华来彰显民族的信心,增强民族的凝聚力……
川剧的生命脉动最早可以溯源于先秦,然后妖娆地从两汉走过,至唐已有“蜀技天下冠”的美誉。至清乾隆年间更是开枝散叶,成为流行于巴蜀、云、贵等地的大戏种……它是以四川话为载体对高腔、胡琴、昆腔、灯戏、弹戏五类艺术的再创造。是一种地域人们生活及历史最鲜活的表达与记录。所以有人说:不懂川剧,便很难理解巴蜀人血脉中带来的东西。细琢磨,这样的话并不夸张。
我想,可能有很多现代人、包括现代的巴蜀人都没看过川剧。更没看过现代川剧的代表作《金子》或《李亚仙》 ;很多人仅仅是从报纸、电视等各种媒体上知道沈铁梅的声名,并没真正领略过她艺术的魅力。这对一个希望拥抱各种文化的现代人而言,不能说不是一种缺失与遗憾。
其实,在我们热忱地追捧西方的歌剧的时候,却不知我们重庆的川剧也成为了欧美人士稀罕的宝贝。他们竟然能听懂我们的《金子》 《衲袄青红》 。我们“川剧皇后”的唱腔也令他们如痴如醉,三月不知肉味。
(四)
也是在春雨朦胧的一夜,与铁梅以及她两位漂亮的妹妹红梅、冬梅相逢于重庆长江边的船上。
洗尽铅华,蜕去舞台上姹紫嫣红粉黛妆的沈铁梅,另有一番沉静而温婉之美。与你聊天,仍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她说:当初自己是哭着踏入川剧这一行的,一千个不情愿,总觉得川剧没有京剧好听;她说,她和现在很多川剧人最想干的事,便是为川剧正名。让川剧愈来愈好听,让更多的人、包括年轻人也迷上川剧。
浪击船舷的缓急间,她清唱了一段《凤仪亭》中貂蝉的选段。结尾处,两个妹妹帮腔,沈家姐妹的好声音在夜色里舒展,悠扬婉转,令人动容。
那一刻,是我千金难买的风花雪月……
(五)
最近,作为全国人大代表的沈铁梅在两会上又成了媒体关注的人物,她提出的中国传统文化走向世界应该有升级版的问题,引发各方热议。
她提出,我们的传统文化走出国门要有新模式:要有很好的包装与打造;要有能与世界各国接轨的表达方式;不但要靠院团集体的力量,也要注重民间文化的魅力……
这些有温度的文字,让我又想起她在比利时演出《衲袄青红》的情景:虹裳霞披、髻发高挽,被来自各种文化背景人群的掌声一次又一次地加冕为“川剧皇后” 。她让外面的世界记住了川剧的面容。
她欠身致谢。东方式的妩媚间,长袍大袖里却蕴藏着力量——不断闯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