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价值观念及其文艺表达
李德顺(中国政法大学资深教授)
从价值论的角度看,同西方传统哲学相比,我们中国传统哲学有自己的特点,它是一套伦理政治哲学,也就是价值哲学和价值思维方式。而西方哲学则主要是存在论和认识论,或者叫真理论的哲学。价值思维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和优势之一。所以我说,从价值哲学的角度来看,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文化自信。当然,这个自信不应是自我封闭情况下的自我欣赏、自高自大,而应该是建立在一种自觉自省基础上的自信。
那么,我们的传统价值思维有什么特点?它和西方的理性主义哲学主要区别在哪里?可以用两个词的关系来代表:一个叫“应然” ,一个叫“实然” 。或者说,是实然与应然的关系、事实与价值的关系、描述与评价的关系,等等。而从哲学角度看文艺,就认为它是负载人类价值和价值观念探索与表达的高级形式。与科学体系主要揭示“实然”不同,文艺(价值和价值观念)主要代表人们生活中的“应然” 。当然,文艺“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每个作品的本身也都有内容与形式两个层面上的实然与应然,通过作品实现交叉的双重表达。
人类的早期思维是不大区分这两个方面的。从古希腊到中国的老子、孔子,都是把“真”和“善”“美”混在一起说的。到了17世纪,西方哲学在休谟那里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批判和反思。是休谟发现并提出来:我们讲的道理,本来一向是讲“是什么”的问题,怎么忽然就跳到“应该怎样”的问题上去了?这是怎么来的?属于什么理论?有什么根据?遵循什么逻辑?这个问题震动了整个哲学界,到现在为止,认识也不是很统一。但是他们已经充分注意到了应然与实然之间的区别及其意义。而且,依据柏拉图以来的学术传统,西方哲学总体上还是注重“是”即实然的问题,主张首先弄清实然,然后再讲应然,追求在弄清实然的基础上探索应然,从“是”走向“应该” 。他们的正义观,也有“以正为义”的特点。
中国的传统文化一开始也不区分实然和应然,并且在不加区分的同时,较早地形成了一种主导思维方式,就是“以应然引导实然” ,有时甚至是以“应然取代实然” 。比如传统国画,画的山水和眼前的山水不是一回事。这叫做画出自己“胸中的丘壑” ,并不强调对眼前的真实有多么深刻的把握。国画里的人物,好多都是用个头大小或用服装服饰来表明身份地位。至于本人到底长什么样,言行举止的特点是什么,总是挖掘得不深,琢磨得不是很透,说得不具体。但是,一旦说到人“应该”怎么体现仁义道德时,则总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说得很实在、很详细。这就叫做“用应然引导实然” 。
谈论任何事物,都需要首先懂得区分实然和应然、描述与评价。有时候,认真地把事情看清楚是第一重要的。对实然的把握不足,评价就会根据不足,基础不牢。在这样的基础上无论你的立场再正确、动机再高尚,你说的也多半是理想主义的、主观化的、一厢情愿的。过分强调应然,会导致脱离实际的空想主义、唯意志论、强迫主义;过分强调实然,则会导致宿命论、犬儒主义、消极主义等等。
对实然和应然,我们都要防止独断主义的孤立化、静止化。真正有效的应然,只能是从实然中找到。怎么从实然中去找应然呢?马克思是个榜样。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批评空想社会主义的时候,曾指出空想社会主义者在批判资本主义的时候,他们都是从实际出发的,揭露资本主义的弊病句句真实,针针见血;但说到应该怎么办,将来应该怎么样的时候,就不管实际了。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与之的区别就在于,马克思在揭露资本主义现有的缺点和弊病的时候,也指出资本主义同时也在造就改变这些东西的条件,包括工人阶级以及生产力发展的社会条件等在内。而共产主义者的任务,就是发现并推动这一历史过程向前进步。所以说,马克思为什么自信?第一,他坚持科学的态度,认真地实事求是地研究资本主义,清楚描述了资本主义。他在实然问题上是站得住的。第二,在应然即价值取向问题上,他是站在全人类的利益一边,为人类的命运和前途着想的,面对任何人也都可以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