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桥集》 汪曾祺 著
作家出版社 1994年9月出版
《蒲桥集》是汪曾祺生前出版的一册散文集。我买到汪先生的这册散文集系作家出版社1994年9月第2版,且已是第二次印刷,共5000册,可见其时很受读者的欢迎。汪曾祺生前出版的诸多著作中,这册《蒲桥集》系最可让人称心的几册之一,无论在内容、编排,还是在装帧、开本和版式等方面,都堪称佳品。此册收汪曾祺散文63篇,包括书前的《自序》一篇和书后的《自报家门》一篇。在汪曾祺的散文创作中,此书虽是他的散文作品第一次集结,但也已基本将汪先生的散文佳作纳入其中,诸如《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 《星斗其文,赤子其心》 《翠湖心影》 《跑警报》《故乡的食物》 《葡萄月令》等名篇。这册散文集列入作家出版社策划的“四季文库” ,封面采用黄色,书名“蒲桥集”三字应系集自魏碑,封底还有一个瓦当鱼形纹,颇增古朴清雅之趣。全书21.3万字,定价8.15元。我的这册系从孔夫子旧书网上的书店购得,据说河南一家出版社将以精装的形式再版此书,但我对于这个初版本依然是特别情深。
我买过汪曾祺生前与身后的各种集子,但后来逐渐认识到收藏和研读其生前著作初版本的意义,于是便从网上购买了汪先生几乎所有生前出版的著作。老头儿生前出版的各类文集,我自己最喜欢的就是这册散文集《蒲桥集》 ,其次则是喜欢他的文论集《晚翠文谈》 ,另外两册小说集《晚饭花集》和《孤蒲深处》也为我自己所偏爱。我读汪先生的这册《蒲桥集》 ,有两个让我倍感惊讶的地方,其一是此书封面上印有一段关于此册散文集的介绍语,极具文采,也可看作是一篇绝妙的小品文章。后来读其子汪朗在《老头儿汪曾祺》一书中的回忆文章,才得知此段文字系汪先生应出版社编辑的要求所写,故而可看作是他的一种自我评价:“齐白石自称诗第一,字第二,画第三。有人说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说好。虽非定论,却有道理。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 ”
此册散文集另外一个让我颇为吃惊的地方,乃是汪先生的《自序》 。这篇文章大约不到2000字,但已把自己的散文观、此书的缘起以及书名的来由均讲得清清楚楚。更为难得和让我惊讶的是,汪先生在这篇《自序》中,还谈及了中国古代散文的传统和当前散文的现状,可谓极具见识。特别是谈及中国散文的传统,仅二三百字便已道尽,乃是大家手笔也。此种胸怀和气魄,我还是初次见识:“中国是个散文的大国,历史悠久。 《世说新语》记人事, 《水经注》写风景,精彩生动,世无其匹。唐宋以文章取士。会写文章,才能做官,别的国家,大概无此制度。唐宋八家,在结构上,语言上,试验了各种可能性。宋人笔记,简洁潇洒,读起来比典册高文更为亲切, 《容斋随笔》可为代表。明清考八股,但要传世,还得靠古文。归有光、张岱,各有特点。‘桐城派’并非都是谬种,他们总结了写散文的一些经验,不可忽视。龚定庵造语奇崛,影响颇大。‘五四’以后,散文是兴旺的。鲁迅、周作人,沉郁冲淡,形成两支。朱自清的《背影》现在读起来还是非常感人。 ”
汪曾祺的这篇序言作于1988年6月10日,他在序言中强调道:“但是近二三十年,散文似乎不怎么发达,不知是什么原因。其实如果一个国家的散文不兴旺,很难说这个国家的文学有了真正的兴旺。散文如同布帛麦菽,是不可须臾离开的。 ”在分析完当前散文的形势后,他对于散文的衰落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其原因之一,“可能是对于传统重视不够” 。而他认为当代散文创作的一个弊病,便是“过分重视抒情” 。他进一步强调说:“散文的天地很广阔,因为强调抒情,反而把散文的范围弄得狭窄了。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义。我觉得伤感主义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学)的大敌。挺大的人,说些小姑娘似的话,何必呢。 ”为此,他最后道及自己的散文观,乃是:“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的,但有时恐怕也不免‘为赋新词强说愁’ ,感情不那么真实。 ”汪先生还是聪明,批评之余也不忘记为自己留有一定余地。
我读汪先生的散文,很赞同其对于散文的意见,乃是要回归传统,如此才能使散文更有咀嚼的滋味;其二是力戒抒情,为文平淡自然,这样才能更具亲近的可能。近来偶翻李陀的一册新作文集《雪崩何处》 ,其中有一篇谈论汪曾祺散文的论文《汪曾祺与现代汉语》 ,竟引起了我的兴趣。李陀本系上世纪八十年代享有盛誉的文学批评家,也与汪曾祺熟悉,但我读其文章中的观点,也颇觉有趣。李陀认为汪先生散文语言之佳妙,乃是在传统上有接续,受归有光和张岱等人的影响,而在现实中,汪先生又能在民间语言中寻找生命力,并受到沈从文和赵树理的影响,故而能够在两者之中有机融合,由此产生了一种优美、文雅又充满鲜活和蓬勃生命力的现代语言,而这种语言,李陀认为乃是十分区别于流行中国近半个世纪的官方文体,故而在他看来:“汪曾祺在现代汉语写作中进行的种种实验显然都是有意而为,但是,老头儿大约没有想到,在他的语言中做的事情还有重要的文化政治方面的意义。 ”李陀此论,虽有新意,但我觉得还是有些差强人意,乃系一家之言罢了。
倒是我读过李陀的这篇文章,发觉其中有一段评价文字,谈及他读《蒲桥集》的一个细节,十分生动,也才真正令我见识了李陀作为鉴赏家的才情,也是可作为研读汪先生散文的一个上好的文学补注:“汪曾祺外表谦和,给人以‘心地明净无渣滓’的印象,但实际上骨子里又好胜又好奇。有人若不信,只读一读他在1982年写的《桃花源记》 《岳阳楼记》两文,就不会认为我是瞎说。当年在《芙蓉》双月刊的目录上一见这个题目,我真是吓了一跳,且深不以为然:这老头儿也太狂了!用现代白话文再写《桃花源记》和《岳阳楼记》 ?但当我一口气将这‘二记’读完之后,竟高兴得近乎手舞足蹈,那心境如一个游人无意间步入灵山,突然之间,眼前杂花生树,春水怒生。不久后我见到汪曾祺,问他: ‘汪老师,《湘行二记》你是有意为之吧? ’汪曾祺不动声色地反问:‘怎么了? ’‘那可是重写桃花源记和岳阳楼记,这事从来没人干过。 ’汪曾祺仍然声色不动,眼睛望向别处,默然不答。我以为老头儿要回避问题,不料他突然转向我调皮地一笑:‘写了也就写了,那有什么? ! ’汪曾祺就是这样一个人。 ”关于李陀提及的这两篇散文,我之前并未太多关注,重翻《蒲桥集》 ,发觉两文合名为《湘行二记》 ,且均作于1982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