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读书日那天,位于芳草地的中信书店人头攒动,大小读者很多。这里即将举办摄影家焦波的作品《俺爹俺娘》的分享活动。
一个面庞上已经爬出不少皱纹的敦厚男人不动声色地举起手机拍摄书店里的阅读瞬间。这个人就是活动的主角焦波。
即使在活动的进行过程中,他依旧见缝插针,静悄悄地拍下提问者、主持人和座间的读者,让这一时这一地这一人,记录和存储下来。一如当年拍摄他的父母。显然可见的是,如今他的拍摄手法更加纯熟自然。
在演讲中,包括在别的场合的多次演讲中,他这样问道:“朋友们,每个人手中都有手机,手机里或许有许多你的照片、你孩子的照片、你朋友的照片,但我想问问你,你手机里有多少张爹娘的照片呢? ”
也许我们的确该问问自己。
每个人都有爹娘,但并不是每个人心里都珍藏着爹娘的故事;每个人都有家乡,但并非每个人都有方式安放对故土的深情。
手机普及的年代,给爹妈拍照的人很多,但像焦波这样长期系统和有心整理,并以30万字的篇幅予以尽量准确的再现与叙述的,却不多。
1974年6月8日,焦波为父母拍下第一张照片, 2004年2月15日,焦波92岁的母亲在其家乡农村病逝,此前他的父亲已于2002年12月去世。30年的跨度,焦波拍摄了12000多张照片, 600多个小时录像,汇聚成一本30余万字的沉甸甸的书,传达
的是每一位为人子女者都会有的浓浓深情。
《俺爹俺娘》 焦波 著
中信出版社 2016年1月出版
很多人都问过焦波,为什么会坚持这么多年?焦波说:“看见一天天变老的爹娘,我舍不得他们走。用什么办法才能留住爹娘?只有照相机和摄像机才能留住爹娘,只有照相机和摄像机才能留住活生生的爹娘。 ”
准确地说,这些摄影和摄像并没有留下“俺爹俺娘” ,留下的只是记忆。影像的本质是曾经存在过的证明,是不可能再触摸的真实,与普通记忆不同的是,它制造了时间的刹那的停滞。
1998年,焦波带着爹娘一起,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俺爹俺娘”摄影展,爹娘亲自上阵为影展剪彩。在那次展览上,相声演员牛群对焦波的父亲说:“我的相声让人笑,你儿的影展让人哭啊。 ”这哭,是因为那些作品拨动了观者心底最深处的亲情感触。
焦波生于上世纪50年代,做过乡村教师,后来长期从事摄影记者工作,摄影也是他很早就立下的人生志向。当他刚刚摆弄照相机的时候,像许多摄影人一样,是立志向越来越开阔的陌生世界捕捉镜头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也这样做了。阅尽大千世界,焦波终于发现,自己最有必要、最有责任向广大读者介绍的,竟是那个养育了自己生命的温暖小天地。正如余秋雨所说:“爹娘疲惫的笑容,是他万里行脚的归宿,爹娘满脸的皱纹,是他永远的‘ 《国家地理》杂志’ 。 ”
焦波并非完全以摄影师的身份面对父母,亲情才是这30年摄影的基点,他为爹娘所拍的照片少有彩色,也没有太多的编辑,就像记忆的世界那样呈现出黑白色调。一幅幅照片记录了他们的音容笑貌,焦波又在字里行间注入回忆点滴,他们相濡以沫,偶有磕绊,但又相扶相持。
焦波对准的是老一辈的生活,虽然他记录的是自己的父母,但时常能让读者感同身受。“每次娘送我,我都不让她往大门外走,她总说:‘我不出去了。 ’但当走远了猛一回头,娘每次都跟在身后。 ”这样的细节在书里俯拾即是。
俞敏洪说:“对于同处一个时代的我们来说,从焦波的父母影像中,我们看到了自己的父母曾经的劳苦奔波、音容笑貌、饮食起居;从焦波的乡村影像中,我们回望着自己儿时的乡村岁月,感受着爹娘挚爱温柔的眼神与温暖。 ”
焦波的文字也与影像一样质朴,蕴含着最朴素的人生智慧,这些智慧与读没读过书没有关系,与见没见过世面没有关系,只与生活本身有关。他写道,一字不识的娘曾说过:“要做成啥事都和推磨一样,一步一步来,反正走一步就少一步……”至于做了一辈子木匠的爹,焦波记录下他的话:“学木匠要先拉三年大锯,你知道为啥?不是说拉三年才能学会,是三年中让你悟两个理:一是懂得两人配合才能完成一件事,不论干啥事,要讲合作;二是磨磨性子,干事不图虚,要脚踏实地,一心一意。这个理悟通了,即使这辈子你不干木匠,干啥也能干好。 ”
耳闻之事皆是文章,焦波用质朴的文字记录了父母一辈子的生活片断,记录下了经由他们的日常言谈和生平行事所留传下来的那些民俗,有谜语、歇后语、俗语,也有婚丧嫁娶种种切身之事,活着和死亡都像是一种习俗,生活在那片乡村大地上的人们知道怎么应对,以一种今天看来有些愕然但其实得体的方式。
也许,焦波的出发点是用照片和文字还原出一个个真情瞬间,图文并茂地编织出一个游子思念家乡、想念爹娘的故事,但因其素材的丰富和选择的恰当,不经意然而很轻易地还原出一段典型的村风民俗和家庭境遇,正如本次中信出版社再版此书时定位的那样,“一代中国人的家庭记忆和乡村岁月” ,堪称是我们这个时代有记录意义的、不可多得的中国家庭生活标本。
在全书的开头,是点睛的焦氏家谱的谱序,修谱人是焦波的父亲,谱序也由这位读过四年私塾的老木匠口述其意:“族之有谱,所以详世序明支派也。 ”“吾族自明朝由冀州枣强迁居以来,计今约五百有余岁矣。 ”焦波并没有停留在单纯对父母的记录,而是考量了他们所生活的那片土地和那个时代,并经由焦父的口述,得以追溯了更为久远的乡村和家族故事。
翻阅全书,这既是一个儿子用镜头留住日渐年迈父母容颜的温暖过程,也完整记录了一个中国人的家庭生态,呈现了世代相传的中国人的情怀。透过这些文字和老照片,读者看到走过30年的颤巍巍身影,就像看着自己的父母一样,在乡村岁月里受苦受累,不屈不挠,苦中作乐,慢慢走在乡村的土地上。
有人说,溢出《俺爹俺娘》的是中国农民伏地而生、挑战宿命的挣扎与妥协。作为人类命运的隐喻,这又是几乎所有人能体会到的;但具体到中国农民的无声命运,却是许多人所陌生的。乡村一直在变化,但真正的剧变,大概是近几十年的事。在匆匆的城镇化脚步下,人去村空,农村作为人类这个物种的生活方式之一正在快速消失。
成名多年以后的2012年,焦波接受了一件命题之作,在距离故乡100公里的一个小村子里蹲守一年,拍摄了一部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 ,在城市生活了多年,他也想深入去了解当下农村的生活状态。
有太多的人像焦波一样,身在路上,而心有乡愁,用文字或者其他方式记录下了这个变化之前的和正在变化的乡土中国。然而这种记录最后却往往变成一种楼厦间咀嚼的情绪,有时竟与那无奈和痛苦中的坚持和隐忍的乡村精神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