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山底碓
栏目:乡村
作者:俞云龙  来源:中国艺术报

  山底碓建于何年,无史可查。“文革”期间农村时兴挖祖坟砖砌灶头砌猪栏,见父辈们挖出的砖是宋代的。又据信佛教的乡亲告诉我,我们这儿的水碓历史相当久远,是宋代之前就存在了。为什么存在,原因是山底碓的东面有一座山,酷似一只张开虎牙的老虎,那时山底碓的人常常莫名地死去,后来找了风水大师,说是风水不利,于是就在山底碓的东面建了一座水碓,说是老虎对水碓轮盘看发呆了,也就不再伤人害人,这个村子从此得以保存,这样说来水碓的存在年代已经相当久远了。

  山底碓是我的家乡,我生于斯,长于斯,岁月如梭,仿佛一晃眼的功夫,笔者自己也已经步入知天命的年龄。回想过去的岁月,依稀仿佛就是昨天,那一幕幕的往事,时时袭上心头。我总是带着家乡的泥土味,穿行于衢江区的乡镇田野,家乡父辈们吃苦耐劳的标杆,使我在处理所辖乡镇乡亲父老的各种需求时,总能耐心恭听,想方设法为之化解。无论在乡镇基层,还是在机关单位,我总保持着自己那股子农民种地的干劲,总想把手头的每份工作种出收成。因此我爱我的家乡,爱这里的一草一木,爱这里的阳光雨露,爱这里虫鸣鸟叫,爱这里一年四季分明变换的田野风光,以及这里浓浓甜甜的泥土芳香。难以想象我离开它的心情,我生于斯,也准备死于斯,我来自于这方泥土,也终将回归这片泥土。

  我的祖乡不在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区莲花镇的山底碓,而是在与浙江衢州毗邻的江西省上饶市广丰县五都镇双底峰村。咸丰八年,衢州“反长毛” (太平天国运动) ,这一带的人民因战争和瘟疫,出现了“万户萧疏鬼唱歌”的凄惨情景。于是乎父辈们携老搀幼,来到现在所居住的山底碓村开荒种粮,我所在这个小村子,清一色来自于广丰,而且全部是同宗的兄弟姐妹。当时来到这里,已经没有一点人烟,这一带原先是相当繁华的集市闹镇,因为战争,因为瘟疫,这里繁华的集镇早已荡然无存,留下的残墙瓦砾上,早已爬满青苔。祖辈们刚到山底碓,尚留下几间破矮的茅草房,草房里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房间里的床架上还挂着蚊帐,但只要手一碰,就如泥灰一般。床上躺着的不是人的尸体,而是一具具白骨,祖辈们经过简单用石灰消毒后,就住进了这低矮破漏的草房,开始了他们的开荒进程。因为田地已经荒芜多年,官府规定这田谁开归谁,于是祖辈们栉风沐雨,耐饥受寒,终于开出一片田地,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才建成了山底碓这个自然村。

  山底碓这个村,东有小溪环绕。用小桥流水人家来形容几十年前的山底碓是再贴切不过了。我在小时候看到的山底碓,那是个很美的地方,一条宽宽的石子路通进村庄,远远就能看到一棵大樟树下有一个碓轮在有节奏地转悠,那抑扬顿挫的摏米声老远就能听到。往前走,是一座用石块垒起的小桥,溪水一半用来冲推水碓,一半经过小桥下面,哗哗的流水声,仿佛就是悠扬的琴声,煞是动人。桥边上便是用青石板铺就的埠头,母辈们就经常在这里淘洗衣物,那有节奏的捶衣声,常常让我伏在母亲的背上进入梦乡,这种情景,当今社会是再也看不到,也无法还原复制了。

  山底碓的西面还有一条大溪和一条大河环绕。在这两条的溪河里发生的故事更多,我的童年就是和这三条溪河联系在一起的。溪河常年清澈见底,各式的鱼儿游来游去,小溪里的水带常常是我们完成母亲们交给我们采猪草任务最便利的条件。每逢夏天,我们总是在河里玩水、抓鱼,甚至爬上河边的大柳树上捉知了。傍晚时分还躺在暖暖的河床上看蓝天白云,饿了采些野果充饥,渴了就伏在小河上咕咚咕咚地饮个够,河水既凉又甜。常常是太阳就要下山了,母亲交给的任务还没完成,于是下河乱扯一阵,总算拔了一篮猪草,勉强不会挨骂。有时和伙伴们玩过了头,回家少不了挨母亲的骂。我至今还能回忆河滩上的树好大好大,大得有几人合围才能抱上,可惜这片茂密的森林也没有逃出造田运动。看到如今光秃秃的河滩,我真是无限憾慨。

  我从小时候起,就格外喜欢在自家的门口种树。以至于当年的生产队长也多次找我的父母,要他们砍掉紧靠生产队田边的各种树木。父亲忠厚老实,不敢违抗队长的命令,当父亲准备砍这些我种大的树时,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夺过父亲手中柴刀,气呼呼地找到队长家要拼命。队长还真被我吓住了,于是这些树得以保全至今。要知道我当年只有11岁啊!

  山底碓坐落在大田畈的中间。环顾四周皆是当年广丰人下来开荒开出的良田。村子不大,只有十来户人家,四五十个人口。新中国成立时却有一户地主,一户富农,其余皆中下农,贫农是没有的。记得小时候我总喜欢到那地主家去玩,常常在天井边望着墙上的那个有一堵墙高的“仁”字发呆。据父亲告诉我,这个字是相当不寻常的,是我们祖上从江西请来的高人写上的,这位先生,听说曾教出不少“六部天官” 。当时之所以请这位先生来山底碓,可不是为了写字,而是因为一桩人命官司打输,才花重金请这位先生来的,据说他只到此地看了一下,简单了解了一些情况,然后留下一纸状书和他的一个名帖,官司便打赢了。当这位先生见此地风景秀丽,人杰地灵,就情不自禁地在当时这小村子里最富有人家的这面墙上题了字。相传衢州府太爷听说这位老先生在此题了字后,竟慕名前来观看,并留下五十两银子的润笔费,才印去这个“仁”字的样。可惜当初没有很好地向父辈们询问这位先生的大名,以至于如今已经无法求证,几多周折也没有打听到确切资料,反正到如今这墙和这字已经荡然无存,至于这位先生的大名也就没有多大意义。实在可惜和遗憾。

  上世纪二十年代,我的祖父曾与李叔同有过一段交往,因为父亲的叙述,我至今还记得。那时我家已相当殷实,正准备建造徽派大院时,我的爷爷与李叔同相识相知相交了。当时李叔同住在莲花寺,而莲花寺的周围有我家六七亩良田,当年莲花寺的香火是相当旺盛的。我们家因为常常向寺院助缘,因此也就和这位不凡的僧人有过一段交往。当我的爷爷与李叔同谈到自家准备建造徽派大院的想法后,这位大师却动员我爷爷,拿出建造大院的木头,用来修桥铺路,没想到,大师就是大师,没费多少口舌,我爷爷竟然同意了。于是在李叔同亲自察看选址后,不久在沿千斤堰到三板桥的河上,便建起了由我家出资的三十六座木板桥,这桥一直修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才作罢。我家也因为修了这三十六座桥,家境渐败,到新中国成立时,我家只有薄田十余亩了。因此我家逃过了成分的劫难,步入了贫下中农的行列。记得我小时候还见过李叔同送给我爷爷的书,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幸免,被没收烧毁!

  记得父亲说过,一次爷爷与李叔同一道到峡口赶集会,说是那天街上竟然有几万名僧人在参与保护李叔同的行动,可见其在佛教界的威望有多高!

  到了七十年代,因为方圆十里八乡都通上了电,小村里的水碓也就渐渐失去存在的价值。原先方圆几十里地只有我们这儿一座上规模的水碓,我记得水碓直到通了电前,都是很繁忙的,我的童年是伴随着那摏米的声响一同成长的。水碓占地二亩左右,是七个碓头,有三张风车,还有一进厢房供前来摏米的乡人休息。水碓的轮轴很粗,轮盘很大,轮盘总是长满青苔。摏米程序我小时候看得真切万分,如何放碓头,如何挂碓头,如何用风车,我是一目了然,也时常帮大人的忙,但总要受到父亲的责骂,说那是相当危险的。可我倒不觉得。记得水碓被荒废后,我们一帮小孩子经常到碓里去捉地鳖虫,玩游戏等等。我是没有见到水碓被破坏的情景,事情发生在我应征入伍期间,待我从部队回来,水碓早已彻底消失。连那棵大樟树也没幸免于难。我站在水碓的原址真个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有时我想,这世上最没有情意的就算我们人类自己了,一旦对自己无用,就收拾干净,再也不留下一丁点的历史痕迹。

  到了去年,东边围绕着小村子的小溪流也变了模样,溪边连绵的柳树被砍尽杀绝,然后挖去砌溪的石块,用水泥浆砌溪的两旁,更有把个埠头搞得不像样,已经完全没有以前那般诗情画意了,小溪自从被水泥浆砌后,增添了许多危险,一天我亲眼看到一条狗被卷入湍急水流,无法自救,我帮助了很长时间也没能让它脱离危险,后来在爱人的呼救后,在好几个人的努力下,才救起了那条狗,要知道那可是一条近百斤的大狗,如果是老人或小孩,那真是后果不堪设想。其实稍有常识就可知道,用水泥浆砌溪流不利于微生物生长,也会使水流湍急,对鱼虾之类是致命的打击。从此小溪里看不到鱼虾的踪影。其实已经不是小溪,不过是一条引水渠道罢了。

  当听说山底碓要整体搬迁的传言,心简直就是“咯噔”一下掉了下去。难道这个小村子就这样面临整体搬迁的命运吗?我开始失眠,总想延缓这一进程,这一刻我感到特别无助,我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一被搬迁的现实。山底碓尽管我知道的历史不长,但她见证了我的祖辈们近二百年来的创业经历,见证了自己成长的历程,怎么能一拆了之呢?自恢复高考以来十户人家就出了九名大学生,有六名还是头批大学的大学生,不说人杰地灵,也算是一方风水宝地了。小村子里现有百年以上的樟树六棵,一棵不知名的老树,年龄更大,而在我家的门口,也长着些四五十年的大树十余棵,夏天,这儿简直就是人间天堂,那原生态树林,总是不断地为村人送来阵阵的凉爽,压根儿用不上风扇与空调。并且也是鸟类生活的天堂,成群的松鼠在树林里跳来跳去,那些叫不出名的野花次第开放。

  如果美丽乡村建设被误解为拆旧村建新村的过程,这就有违生态立国的国策了。如今乡村城市化进程的脚步已经够快,如果不加以正确引导,留下自然村文化的根基,势必若干年后,将寻找不到原有的中国自然村风貌,取而代之将是水泥钢筋浇筑的乡村城市,这千城一面的悲剧势必在各地农村蔓延。如果当代农村也变成千村一面,那对乡村文化的摧残是不可想象的。

  出于这样的想法,我暗下决心,投身于保护自然村文化者的行列,即便真的阻止不了进程,也要为即将消失的村庄树碑立传,以微薄之力留住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根。

  山底碓,我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山底碓,你就像我儿时的一首歌谣,时时在我的梦中回眸,山底碓,永远的山底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