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兵先生:诗性的率真
栏目:艺缘
作者:余未人  来源:中国艺术报

  田兵是一位延安时代的老革命,官衔多多;而当光华散去,世事风云尘埃落定之后,他在我心中留下的,是一位富有激情的诗人形象。诗人何尝在于发表了多少诗行,出版了多少本诗集呢?诗人自有其独立的品格,诗人自有一颗展翅飞翔的执著、真诚的诗心。

  我初识田老是在1976年6月《贵州文艺》 (《山花》曾用名)在六枝煤矿举办的复刊学习班上。那时我是一个尚未发表过什么作品的青年文学爱好者。到会议的尾声,我特别忧心回去交不出答卷来。学习班结束那天,田老以贵州省文联领导的身份在煤矿礼堂发表演说。他漫步走上讲台时,我眼里出现的是一位老人;他一开口,那山东口音却十分高亢而富有音乐性。他问,同志们对这次笔会的伙食是否满意?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他接着说,你们知道这次会议的伙食为什么好吗?你们出去看看,这儿菜地的泥土黑油油的,青椒、番茄、茄子,果实累累呀!贵阳就不行了,贵阳现在的青椒、茄子还刚开花,而我们在六枝却餐餐能吃上这些时鲜蔬菜……田老接着就从这里生发开去,讲到要大种蔬菜、要养猪,他风趣的讲话不时引来笑声。那天他的演说是否提及当时流行的文学创作要“三突出” 、要塑造“高、大、全”的英雄人物的时髦理论,我已经全无印象。而演说的“华彩乐章”是他将诗人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建议贵阳市的每一个家庭都养上一头小牛,既可以解决大家喝牛奶的问题,还能调剂生活。当时,牛奶是一种不为大众所了解的、带有小资情调的奢侈品。他便对喝牛奶的必要性做了一番个性化的阐述。他又说,到了星期天,一家人还可以牵上小牛到公园里去吃吃草……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脸上那叠起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神采飞扬,整个礼堂里欢笑一片。听了他这么一番“总结” ,我有茅塞顿开之感——生活中充满了艰辛和困苦,可它还蕴含着想象的广袤空间,蕴含着无穷的趣味和美。要是文章也能这么写,我岂不也能试试?而当时的“文学” ,怎么就没有这个呢?回去以后,虽然我也没能向《贵州文艺》交卷,但一想到田老的那一席“总结” ,我就释然了。

  人生的许多东西都是一次性的。我后来始终没有直接问过田老,他当时那么讲,可是有意借用了魏晋竹林七贤的讽喻之风?如今斯人驾鹤西去,留下的是一个永远的谜团。

  而田老认识我,则是距我听他演说的十多年以后了。那时我在《花溪》编稿。一个夏日,这位75岁的老人顶着骄阳,爬上贵阳市文联那个陡坡,步行来到《花溪》编辑部。他先找了主编,主编介绍他来找我。田老是为一位远在山东的业余作者送来一篇小说稿。他说他并不认识这位作者,但人家知道他是家乡人,又在贵州省文联当头儿,就把学写的小说给寄来了。他又说,其实我这个头儿是没有权发稿的。我把它给能发稿的人看了,人家又看不上。听说你们《花溪》常常发外地小青年的稿件,你能不能再给他看看?我看老人为一位习作者这么上心,就当即读了。我觉得小说写得很有情趣,生活气息特浓,就留下了。这是一位业余作者的处女作。那以后,田老又几次爬坡步行来到《花溪》 ,为别的山东青年作者送稿子,乐此而不疲。他送来的山东作者的稿子我们几乎都发了。我后来才想到,那些稿子他必定是事先看过,那些小说比较符合他的富有幽默感的审美趣味。但也许是出于对编辑的尊重吧,他对那些稿子本身始终未予置评。

  后来,他自己也给《花溪》写文化散文。 “贵阳,乃贵山之阳也” ,就是通过他的散文而向大众传播的。而我记忆最深的,却是我退过田老自己写的一篇稿件——那时,我们因为稿件的往来,已经相熟了。一天,他拿出一篇万余字的写“酒文化”的稿件给我看,为印证自己的观点,还附了史料的复印件。我拜读之后不知该怎么说,便反问他,您觉得我们的刊物能不能发这样的文章呢?他说,我也知道你们办刊物的难处,得与宣传口径相吻合,像我这样唱反调的文章,哪儿都不会发,但我忍不住还是要写,我写的是事实……我打心底里敬佩的,就是田老这种水晶一般透明的人格。田老世事洞明,却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这种诗性的率真不说是在“官场” ,就是在文坛上,也真有些久违了。

  没想到,就在退稿之后不久,我被调到了省文联,并接替了田老分管的民间文艺工作。这时我进一步了解到,他除了是诗人,还是一位资深的民间文学研究者,在全国的民间文学界有着很高的威望。他年事已高,基本上不来单位应卯了。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有几年的冬季都在他家隔壁的迎宾馆开会,一开就是八九天。在会议的中间,我偶尔溜到他家去,聆听他的高论。记得有一次,我四点钟去时,他还在楼上睡午觉,我正打算告辞,他却传话家人让我等着,他穿好衣裳就下来。他这一穿衣裳,就是将近半个小时。因为我是溜会,不敢耽误得太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待木楼梯上慢慢响起沉滞的脚步声,他终于下来了。他身体很衰弱,行迈迟迟,与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听他演说时神采飞扬的模样已经判若两人。我正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他却只字不提自己的病体,而对我谈起了自己研究苗族起源的新见解。他说,学术界许多人说苗族的祖先是蚩尤,但我不以为然。苗族的祖先应当是颛顼,号高阳氏,你看, 《离骚》的开头就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这“苗裔”不就指的是苗族后代吗?我说,这个“苗”字好像一般认为是“远末”的意思吧?“苗裔”应是远末子孙。再说,许多苗族本人也承认蚩尤是他们的祖先呢。他说,不管他们本人怎么认为,我尊重的是史实。在他重病缠身的时候,学术上依旧是这样特立独行。他又讲起了他当年主编的、由民间文学界诸多老人搜集整理、曾获全国民间文学一等奖的《苗族古歌》 。我悟到,他这是在对我进行民间文学知识方面的引导。回想起来,这也是我后来涉足民间文艺的一个良好契机。知识的积累都源自于感觉,它至少让我对此感觉到了较为浓烈的兴趣。

  大约在他78岁的时候,他曾笑着告诉我:“灵鸽”给我算过,说我能活到82岁。但他的生命力亦如他的性情一样顽强。在家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他虽多次病危却生存到了87岁高龄,比“灵鸽”信口开河的预言超出了5年。

  我与田老断断续续接触了十几年,没听他说过什么言不由衷的话,实非易事。如今在我眼前浮动的,还是26年前在六枝讲台上演讲的、那位率真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