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的“打杂工”
作者:李致  来源:中国艺术报

崇高的“打杂工”

李 致(四川省文联名誉主席)

  周巍峙同志是我们的好领导,又是我的好朋友。今年六月十三日,我打电话向他祝贺生日,得知他重病住院,一直非常惦念。

  忽然听到周老去世的消息,极为难过。 《崇高的“打杂工” 》是我二○一二年底写成的,现在找出来,作为我对周老的怀念。

  刚过冬至,气温骤降。穿上羊皮背心写作,十分暖和。这件背心是周巍峙周老送给我的。

  周老是著名的音乐家,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为抗日战争的歌作曲。一九五一年,唱遍全国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 ,也是周老作的曲。新中国成立十五周年,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 ,周老是总导演之一。一九九六年,全国文联第六次代表大会上,周老当选为主席,我才认识他。

  那次文代会,主席曹禺在会前突然逝世,大家都关心谁来担任文联主席。最终提名周老为候选人。记得介绍周老的情况时,除了讲他在艺术上的成就以外,特别强调周老朴实忠厚,能团结各种不同的人。这样的人品,作为文联主席,十分重要。众望所归,周老获高票当选。许多代表,包括我在内,都非常高兴。

  二OO二年六月,周老专程来成都参加四川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五次代表大会。当时,正值振兴川剧二十周年。我把刚出版的拙作《我与川剧》送给周老。第二天早上,周老说,他昨晚先看了《我与川剧》附录中魏明伦写的《我心中的李致》 。当天下午,我和川剧研究院杜建华去周老住地看望他,作了较长的交谈。周老认为,振兴戏曲是一个系统工程,并强调了剧本的重要性。他欣赏魏明伦,说魏明伦很有才气,改革开放以来,写了十个戏, 《四姑娘》写得很好。领导要爱才,有些人看不惯有才气的人。周老对我说: “你在保护人才。 ”周老又说,魏明伦有些事找他,他也很支持。

  周老很强调领导要尊重艺术规律。他说有些领导对文艺“热心”过度,管得太具体。陈毅陈老总说过,有时要有为而治,有时要无为而治。周老举周恩来总理为例:曹禺写《王昭君》 ,总理要周老去看曹禺,嘱咐周老不要催曹禺,只问曹禺身体怎样?总理说,你不催曹禺,曹禺自己也会说。周老说,关于艺术创作,他讲过三十二个字:“文学艺术,质量第一,重在建设,贵在积累,切忌浮躁,更忌浮夸,种豆得豆,种瓜得瓜。 ”文艺界要有不同声音,一潭死水不好,都是一个声音也不正常,不要搞得过于紧张。精品不是号召出来的,是培养出来的。现在有些地方,搞创作和演出,以获奖为纲,获奖不能成为目的。

  关于与作家艺术家的关系,周老说:“共产党员必须讲原则,更必须讲感情。战争年代,共产党人与人民生死与共,情同骨肉。如果只有工作关系,没有感情,是打不败敌人的。要与作家艺术家交朋友,朋友关系没有压力。有的同志说真话,即使有错误批评一下就行了。怎么随意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呢?中国知识分子叫‘士为知己者死’ ,应该考虑到这个问题。 ”

  周老这次谈话,给了我很多启发。

  周老和夫人王昆(歌唱家)都非常尊敬巴金老人。在巴老百年华诞时,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巴金选集》 (收藏本) 。我请儿子代我把这套选集送给周老和王昆。以后,我儿子选编了《巴金祖上诗文汇存》 (上下卷) ,请周老题签,周老慨然应诺。

  二OO二年十二月,周老再来成都。十二日,我的日记记有:“我很尊敬周老,乐意去看望他。我去得较早,为了让周老休息,未去打扰,而周老却主动来找我。畅谈约一小时。 ”十四日,我再去宾馆看望周老。送周老一本四川出版巴金的《讲真话的书》 。周老说他刚读了我在上海《文学报》上的文章(即《巴金教我学会理解》 ) ,写得“有感情,很动人” 。席间谈话,周老还谈到王昆曾在病房为巴老一个人演唱。周老特意对我说:“王昆的眼光很高,佩服的人不多,她佩服巴老讲真话。 ”

  那是在一九九八年十一月的一天,王昆同志与周老一起去上海华东医院看望巴老。王昆感到任何礼物都无法表达她对巴老的心意,只有为老人唱几首他爱听的歌,才能表达内心的敬仰。那天巴老坐在矮椅上,王昆蹲下来,贴着巴老的耳朵,轻轻地唱起了歌剧《白毛女》选段《北风吹》 ,还唱了《南泥湾》 。王昆对巴老说:“我再用你家乡的四川话,唱你家乡的民歌《槐花几时开》 ,您看像不像? ”巴老听完兴奋地用力吐出两个字:“好!像! ”王昆一生中只为两个人开过专场音乐会。另一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为一个头部受重伤的战士。两次都是只为一个观众演唱,这是中国文坛的佳话。二OO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在上海与巴老遗体告别,我站在家属行列。周老来与我握手时,匆忙间对我说了一句话:“王昆原本要来,但她的腿不好。 ”此系后话。

  二OO二年十二月十七日,四川省文联通讯员送来周老为我写的两幅字。一幅是“读李致近作有感特录清张问陶诗句以颂敢为常语谈何易百炼工纯始自然周巍峙壬午冬” 。另一幅是“李致老友雅嘱两鬓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录陆游名诗周巍峙壬午冬于锦城” 。拿着周老的两幅字,我深知周老鼓励我要这样作文和做人。我打电话向周老表示感谢。

  二O一一年四月十一日,一位女同志来电话,说周巍峙周老第二天上午来成都,准备下午来看我。我立刻说不敢当,该我去看周老。对方说,原来也是安排我去,但周老执意要来看我。我既高兴又感到不安。

  第二天下午三时半,周老准时到,我们极为热情地拥抱。周老说这次时间有限,只准备看马(识途)老和我两位朋友,可惜马老不在成都,到北京去了。谈到“文革”时,周老说“文革”从宣传、文化部门开刀,他自然不能幸免于难。他被打成文艺黑线的总头目,法国特务;王昆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香港特务;大儿子被打成叛国分子;一家人被隔离审查,以后他和王昆又下放到“五七”干校接受审查批判。好在周恩来总理很关心周老和王昆,说“周巍峙有多大问题?王昆从小参加革命,更没有什么问题” 。周老对周总理充满感激之情。

  周老非常平易近人。他当过文化部副部长、代部长,但不喜欢别人叫他部长或主席;他喜欢人叫他老周,他说如果表示尊敬,叫周老也行。在周老八十寿辰时,同事和朋友为他出了一书,名叫《众人说老周》 。周老对我说,他接触的人很多,但对朋友他是“有选择的” 。

  五时,周老一行告别。我把他们送到楼下。周老再一次和我拥抱。上了汽车,周老不断地向我挥手,我目送到汽车转弯,直至看不见。

  最近一次看见周老,是今年四月十二日,离上次见面刚好一年。前一天,随他来成都的田敏,打电话告诉我周老来成都,住文翰宾馆。我在十二日上午十时到达宾馆,周老正在看电视。周老热情地接待我。与去年相比,周老的精神稍差一些。室内有一部轮椅,田敏说为减轻周老腿部的负担,用轮椅推周老外出。

  我们相互谈了自己的近况。

  周老说,他现在活动不多,全国文联的事很少。受中宣部之托,他在审定《民族志》 。有些老朋友请他为其著作写序,他乐意执笔。还回顾了他去年去过的几个地方。

  我谈到自己继续在写“往事随笔” 。

  我带了相机,请田敏为我和周老拍照。我说以前几次拍照,效果不理想。周老说他遇闪光老是闭眼。这次合影,照片拍得很好。

  周老原说留我和他一起吃午饭。交谈一小时之后,我想到周老毕竟九十七岁了,应让他老人家休息,便起身告辞。周老请田敏拿出一件宁夏出产的羔羊毛背心送我,说这是他去年在银川买的,穿上很暖和,买了几件准备送朋友。这次带了一件送我,让我冬天穿着便于写作。

  周老让田敏用轮椅推着他,送我到宾馆大门。

  周老曾写过一首自嘲诗:“来自贫寒户,混迹文苑中,奔忙六十载,一个打杂工。 ”望着挥手告别的周老,想起这首诗,我心里充满对周老的尊敬和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