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身与竹化
作者:吴为山  来源:中国艺术报

其身与竹化

吴为山(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雕塑院院长)

  惊闻中国文联名誉主席周巍峙先生在北京医院逝世,心情十分沉痛。周老出生于江苏东台,曾任文化部代部长,中国文联主席。他不仅是一位令人敬重的文艺界领导,也是一位杰出的音乐家。其作品《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守土抗战歌》等成为当时当代的最强音,鼓舞着中华儿女的斗志,也影响了几代人。我因与周老同乡,因此,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有交往。回忆二十多年来他老人家对我的教诲,点滴在心。他那慈祥、智慧、风趣、乐观、幽默的形象历历在目。太多的事令人感动。真是难以接受失去他老人家的事实。

  周老没有走!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与他同行去故乡江苏省东台市参加新闻史学家戈公振纪念活动的情景。

  那是1990年秋我在北京大学进修,适逢我国著名新闻史学者戈公振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我应邀为其创作了一尊汉白玉像。作为作者,我有幸与周老一同被邀请去东台参加纪念活动。到了家乡戈公振故居纪念馆,在一群少先队员的簇拥下,周老戴上红领巾并指挥孩子们唱起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七十多岁的周老精神饱满,似乎回到了青年时代。可谓“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这位从延安“鲁艺”走过来的文艺战士投笔从戎,以艺术为中国革命的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嘹亮的歌声经久回荡……接着,周老与时任中共江苏省委副书记的孙家正同志共同为戈公振像揭幕。当素洁的汉白玉像露出儒雅、庄重的神韵,周老紧握我的手说:出神入化啊!

  戈公振先生系周老的舅父,爱国志士、杰出报人,为中国新闻史学开拓者。其侄戈宝权是俄国文学翻译家、外交家。被江泽民同志称为“和平与友谊的使者” 。周老与戈宝权先生为表兄弟。雕像揭幕的第二天,周老以苏东坡诗句书写了一幅四尺对开的书法作品“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赠为山同志” ,并告诉我,戈公振先生修身,高节如竹,其风范入化境。并勉励我艺术要像清泉出谷、雨后春笋,领异标新。

  此幅字至今珍藏,我深知周老的心意。

  1999年春天,我先后向南京图书馆戈宝权藏书室和东台戈宝权图书馆捐赠两尊戈宝权铜像。周老闻知,专程到东台参加捐赠仪式。当时,有千余名中小学生也参加了仪式。我在致辞中说:“今天之所以为戈先生塑像,其旨在激励你们努力求进,取得成就,成为人杰,以便后人为你们塑像。 ”

  在场的周老十分高兴。中午宴席刚开始,他首先下位,绕开许多主桌要人,走到我面前敬酒。

  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使在场的嘉宾没有想到。德高望重的周老竟下位主动给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敬酒。而周老则告诉大家:“应当给为山敬酒! ”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亲历了一位大家、一位长者礼贤下士之举,感受到其风范。

  2006年初,我申请在中国美术馆举办雕塑个展。当时美术馆有不成文的规定, 60岁以上的著名老艺术家作品方可进圆厅展览。时任中国文联主席的周老听闻后说:“艺术要有硬杠杠,年龄不该有。吴为山作品过硬,年龄不够,我借给他。 ”

  同年7月4日,“文心铸魂——吴为山雕塑展”在中国美术馆圆厅开幕。一百多尊青铜作品错落有致布陈于展馆,营建了浓郁的文化气场。而当时周老正在301医院住院,他不顾医生的反对与夫人王昆老师的劝阻,坚持要出席开幕式。他说:“这个同志的展览我一定要参加,因为以后我可能没有机会为他的展览剪彩了” 。在多次请假未准的情况下,他亲笔写下请假条“如发生身体健康问题和生命危险,一切由本人负责” 。就这样,他提前到了美术馆广场,没有进贵宾室休息,由护士陪同在车里打着点滴。七月的北京,高温如烤,而周老怕打扰大家,始终在车上,直到临开幕前才拔掉针管,带病参加了开幕式并剪彩。参观展馆里的孔子、老子、齐白石、弘一法师等座座铜像,他高兴地握着我的手说:“不简单啊,小老乡,祝贺你! ”我看着老人家的病容,一阵心酸,感动得热泪盈眶……

  随着个展的成功举办,我名声逐渐大起来,方方面面找的人多起来。一日我去看望周老,他拉着我的手说:“你是有特殊艺术才华的人。有独特的创造力。现在许多单位、许多地方、许多活动都会拉你去。你要选择,人的精力有限啊。艺术没有止境,艺术家留给世间最重要的是作品啊! ”在场的王昆老师也与周老观点一致。希望我多出好作品。

  老人家的谆谆教导使我时刻不敢懈怠,语重心长,字字句句铭刻我心。

  2012年,周老再次回到东台故里,当听说我将自家房子拆除,盖了雕塑馆为乡镇农民免费提供文化活动场所时,他极为赞赏。九十五岁高龄的周老亲自到离县城三十公里的我家走访。

  我八十五岁的父亲和母亲接待了这位特殊的贵客。我的父亲见了周老,打开了话匣子,两位相差十岁的老人共谈文化,以诗相答。周老对我父亲晚年为乡民讲国学十分赞许,据说,他们谈得很投缘。我想,这位文化部长、文联主席对乡镇文化的生态与建设是出自本能的关心。遗憾的是我在京工作,不能及时赶到场……

  写到这里,不禁难过起来,周老,敬爱的周老,不久前我曾听说您住院,但我不认为您会生病。因为您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那样的健康、风趣。所以,我也没有去看您。而今,却永别。记得一次饭桌上您曾经打趣地说,活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许多战友、同事都走了。莫非您的走是真的去寻找那些革命路上的文艺战友? !您的仙逝,使我们失去了一位敬爱的师长,唯有继续努力前行,不负厚望,是对您老人家最好的纪念。

  您二十四年前为我所书“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已化为缈缈的意象……

  敬爱的周老,您一路走好!

  9月13日凌晨3点整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