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线不好你莫怪
栏目:笔荟
作者:沈虹光  来源:中国艺术报

  堂戏流行于鄂西,一眼看不到头的大山,戏在哪儿唱呢?只有在堂屋里唱。戏也因此得名。

  堂屋小,挤着,唱戏的就上了桌子。听说堂戏早先就在桌子上唱,我问谭绍康是吗?

  谭绍康说是的。

  大方桌上,一男一女唱着扭着。男的是个丑,拿把扇子;女的是个旦,也是男人扮的,耍着花手帕,左一步右一步进三退四地绕桌角踩碎步而舞。巴东人叫它“姐儿风流步” 。

  桌子还是受限制,人物不能多,舞蹈展不开,于是又下来,在“稿荐”上唱。

  “稿荐”是什么呢?就是农家床上的棕垫、草垫,铺在地上,像地毯,等于划出了舞台范围,就在“稿荐”上表演,所以巴东人又把堂戏叫“稿荐戏” 。

  山风粗放,戏的服装、化妆都简陋,出场就是左一右一进三退四的四方步,行进沿着堂屋的四角转身换向走“8”字形,俗称“走纱耙子” ,很单调。

  这么简陋、这么单调的戏,居然也蔚然成风。康熙年《巴东县志·风土志》记载,毗邻巴东的五峰、秭归、兴山也流行堂

  戏。兴山人叫“踩堂戏” 。这个“踩”字加得好,有动感,仿佛唐代歌舞戏《踏摇娘》 ,脚跟轻轻落地,前掌“啪”地扣下去,又起,吸腿曲膝,再落地,再踏,如此反复,或急或徐,俯仰扭摆,多美。 《湖北戏曲志·剧种·堂戏》记载,五峰县白溢坪一地有姓名可考的五代艺人,最早起于清同治。而五峰、秭归、兴山的老艺人说,堂戏是从巴东传过去的,巴东堂戏的年代应更为久远。

  可是,举办首届地方戏艺术节遴选参演剧目时,巴东堂戏被我负责的评委组刷掉了。

  也怪他们的录像质量太差,模模糊糊的,也没有舞台,就一间空屋,挂一块布,两个人转来转去。这样的水平拿到省里演出,只怕影响地方戏形象。一位评委说,算了吧。就算了。

  艺术节开幕式上,汉剧打头,各个剧种举着自己的幡旗,像奥运会似的阔步登场,遍插茱萸少一人,幡旗中没有巴东堂戏。

  毕竟是上过《中国戏曲志·湖北卷》和《中国戏曲曲艺词典》的剧种,不好无视,转二年去巴东时就想看看究竟。

  一说看堂戏,主人就把我往乡下带。一边是山崖,一边是滔滔的江水,车子开了一个小时,到了一个叫瓦屋基的小村子。才知道堂戏从来就没有职业剧团,都是半农半艺。

  快过年了,天很冷,几个演员化了妆,早早地换好了菲薄的戏衣等候着,冻得两手冰凉。村民活动室很小,简直是抵着我们的鼻子表演,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瞅。有一折叫《嫂子戏小叔》 ,说的是丈夫外出做工,媳妇持家,照顾读书的小叔,心性一时把持不住,起了个小波澜。本来很好玩,整好了很干净,是个小喜剧。可那么冷的场子,又很紧张,怎么喜得起来?

  干干巴巴地演完了,披上棉衣聊天时气氛才活跃。

  堂戏团团长是个快活的小老汉,拿着胡琴坐在凳子上,听我问演员的身份,小老汉把头一昂,唱山歌似的响亮地回答:养猪种田,忙里偷闲!说罢自己也笑了。

  没有出去打工啊?

  打了的,要过年了,回来一起玩玩。堂戏是老辈子教的吗?我再问。

  团长往旁边一指,说,是谭老师教的。

  这就是谭绍康了。他也拿着把胡琴,身板直直的,仪容干干净净,杂有银丝的头发浓密而齐整,显然与众不同。

  主人介绍他是文化站老站长,退休了,仍在辅导乡下的文艺活动。一些表现新农村生活的新唱词儿,都是他写的。

  听主人介绍,谭绍康向我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

  见谱架上搁着一本打开的书,拿起来看看,是《堂戏精选》 ,有“谭绍康编纂”字样。

  主人便说,谭老师你送她一本嘛。

  离开瓦屋基村时,他就上了我们的车,到溪丘塆镇下车,跑进路边的一个低矮的小门。

  我问这是谭老师家吗?

  主人说,不是,他一直住在这儿,资料也在这里。

  不一会他从小门跑出来,拿着一套书,递到车上给我。说再见。就再见了。

  套书有三本: 《婚丧歌精选》 《山民歌精选》和《堂戏精选》 ,好厚。

  想都想得到,采访、记录、整理有多么辛苦,翻山越岭还不算,麻烦的是被访者都是些颤巍巍的老人,记忆力衰退,指东道西,同一出戏,其说不一,相互矛盾以讹传讹的也多,要反复比对,梳理分析,不耐烦真是干不下去。

  套书“前言”介绍,六年时间,谭绍康跑遍了神农溪流域的村村寨寨,东至秭归、兴山,西抵重庆巫山,北达神农架,记录整理了539首山歌, 154首小调,婚嫁歌10种,丧歌112种,堂戏剧目55个。三本书, 3000多页, 300余万字,手指头都写变了形,视力也模糊不清了。

  过完年再去巴东,车子经过溪丘塆镇,我就请司机在那个低矮的小门前停下来。

  不料小门紧闭着,推不开。锁了。有路人好奇地打量我。

  我点头先笑,问,谭老师住这儿吧?哎。

  他在吗?不在。

  谭老师搞堂戏,你们知道吗?

  知道。

  好几个人都热情地指点,说有个唱堂戏的地方。

  原来是一幢新盖的小楼,廊檐下挂了文化站、堂戏团、堂戏传承保护基地等牌子。活动室有金属的安全门,关得严严的,扒上去看都找不到缝儿。

  回身又问那几个人,堂戏好看不好看?

  好看。

  怎么好看?

  回答是“蛮现实” 。

  “蛮现实”是什么意思呢?几个人补充了一下,说,“就在跟前唱” ,“不像电视” ,“说的都是我们这里的话” ,“好玩,像小品” 。几个人说,乡里起屋、做生、喝升学酒、红喜事都要请堂戏的。

  我想起《堂戏精选》中辑录的小戏,底层人物,日常小事,戒酒戒赌,奉姑劝夫。也有《嫂子戏小叔》之类的“花戏” 、“酸戏” ,荤话粗话方言俚语,终归还是惩恶扬善劝人学好。

  谭绍康这时在哪里呢?就给县文化馆打电话,那边说,谭老师知道你要来,已经到县里等着了。

  第二天在县文化馆果然见到了,因为要去沿渡河,很快就分别上了车,没来得及说话。

  这是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镇,旧时全靠舟船进出。 《湖北戏曲志·剧种·堂戏》记载,清末民初比较出名的戏班中,就有沿

  渡河班。如今幽静的小镇已成了“神农溪国际旅游景区” ,招商引资、搞漂流,变得很喧闹。央视青歌赛上唱“撒叶尔嗬”豪夺金奖的精瘦汉子谭学聪就是这里人,因在旅游景区唱纤夫号子被电视台发现,一步步唱到了北京。

  堂戏团的演员敲锣打鼓地欢迎我们,听说我们来看堂戏,有的人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团长是个中年人,能说能唱,不时给人做白道场。堂戏团就在他家新楼的顶层,是他无偿提供给剧团活动的。

  知道午饭后就要开演,便请演员们做准备,我们则进了一家小餐馆,一人要了一碗面。

  主人忙说不行不行,不能太简单了!唤过老板问有什么好臊子。老板说牛肉、猪肝、三鲜都有。分别点下了,在桌边等候时,就跟谭绍康聊了起来。

  他先介绍同桌的一位老人,高鼻窄挺,一蓬如雪的白须,有异相,像武侠小说里的世外高人。谭绍康说,“高人”跟他是一个乡的,堂戏和皮影都唱得很好。

  “高人”正在撕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纸,听到谭绍康的夸赞,不动声色,瞥一眼谭绍康,道:“他呀,门门清。 ”这是反过来夸赞谭绍康了。

  谭绍康连忙摇手,说自己门门都不行,干过好多事,教书,务农,行医,放电影,干什么都干不成。

  “高人”摇头,这时一次性筷子已经抽出来了,就用筷子头点着谭绍康,又强调了一遍:“门门清。 ”还举出例子,对我说:“我的小孩就是他救活的。 ”

  这就让我很吃惊了,笑说谭绍康你不如就当医生呢。

  谭绍康说,医生也当不下去了,我那个成分,人家不让我干了。那怎么办呢?我问。他说,我就想死。

  我怕听错了,反问,你想死?他温和地笑着说,是啊。

  怎么个死法呢?我好奇地问。

  他说用冬眠灵。不是学过医吗,会注射,他就给自己注射,两股一边打一针。

  怎么没有死成呢?我狐疑地打量着他红润健康的脸庞,追问。

  他的脸红得更重了一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会儿,说,没有搞好。

  这就不好再问了,当医生的,想死都没有搞好,可见医术不行。就转问:你这样的情况,妻子一定跟着受了好多苦吧?他还是笑,好像在犹豫怎么回答。你妻子是什么个性呢?我换了个问法。

  他仍是微笑,迟疑着。

  旁边的“高人”替他回答,用筷子头对空点着,说了四个字:温顺善良。

  他似乎是默认了,但又补充道:我那时十八岁,家里包办的。

  直到进了文化站,搞起了民间文艺,谭绍康说,这才有了他一生中最喜欢的生活。

  演出在河边的小广场上,观众很多。主人担心没有位置了,就把观众往后推,往两边轰,让中央空出来。山里人老实,叫后退就后退,叫让开就让开,等我们饭毕到现场,只见老老少少已乖乖地退到旁边,成曲字形,中央一大块空场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红色人造革折叠靠椅,那是我们的雅座。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在椅子间乱窜,马上就让大人拽了回去!

  我不好意思,从雅座中拉出一张椅子,挨到左边观众坐下来。

  谭绍康和“高人”也拉了椅子跟我坐到一起。

  主人理解了我们的意思,笑笑,也就算了。

  戏开演了。气氛很热烈。

  戏却还是粗放,戏装也是混搭,彝族百褶裙、藏族袍子都上了身,鲜艳就行。帮腔更是朝天吼,就像山歌。

  谭绍康偏过脸来给我介绍,这正是借鉴了神农溪船工的艄歌。

  演出中间,塑料的舞台顶棚突然垮了,丑角两手把塌下的顶棚撑着,现挂水词儿,“我还没哪么攒劲咧,哪么就倒了咧? ”观众拍巴掌大笑。

  费天凤一直在台上忙,搬桌搬椅,帮演员换装。在车上她说过家事,儿子误喝农药身体受伤,女儿被女婿的姘头推下山崖身亡,悲惨得匪夷所思。为了外孙女她才活下来。好在外孙女乖,高中毕业在县城一家广告公司做事,老板夫妇都喜欢她,怕她跳槽,签了几年的合同。如今,堂戏就是费天凤的唯一。她没上场,只帮腔,仰着头吼着,好有劲。

  返回县城时,谭绍康与我同车,坐在后排。忽然发问:听不听山歌?

  我忙说,听啊听啊。

  他就在后面唱了起来。这才发现他很会唱,嗓子一般,但很有味道。

  “小幺姑儿做双鞋( hai ) ,用纸包起等郎来,郎许姐的包头儿,姐许郎的鞋( hai ) ,针线不好你莫怪,哦嗬吔,针线不好,你莫怪。 ”

  就好像在爬山,山太大了,一眼望不到头,人小小的,背着背篓,沿着山道慢慢地爬着。身子弓着,爬着喘着,停下来,抬眼看去,却是广袤无际的旷远和苍凉。

  我问歌名。

  他说,就叫小幺姑儿。

  我说情歌怎么有一种忧郁呢?

  他说,哎,你说对了,好多情歌都是忧郁的。

  第二年夏天,他被请到沙洋去了,就是教唱。

  那里有老老少少两千多人,是三峡库区一百多万移民中的一小支,全是巴东人。从大山里迁徙到连土丘都没有的江汉平原,慢慢也开始了新的生活。只是想念老家,也怕口音已经在变化的孩子忘记了根底,他们把谭绍康请去了,教山歌小调,也教堂戏,扎扎实实地教了一个多月。

  “针线不好你莫怪” ,这是他们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