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 刘学伦
方亮登高一呼，成立了朝华精品书店，于国庆节前热热闹闹开了张。
精品书店开创了国营书业史上的三个第一：第一家在豪华商场开零售书店，第一家全开放式销售，第一家使用计算机系统管理。方亮从报名者中，选出二十位决心丢掉铁饭碗创业的年轻人，自掏腰包为大家定制了漂亮的工作服，男如绿叶女如花，书似繁星店似家，一开业就美丽动人。客流汹涌，比肩接踵，大眼小眼，不亦忙乎。国营的背景、敞亮的店面、舒心的环境、热情的服务，让读者宾至如归倍感喜爱。你出我进，你挑我选，你方交款我又来，收银台前排成排。晚上十二点了，大厅里的灯还明晃晃地吸引着戴眼镜的夜猫子。全新的营销模式亮瞎眼，报纸、广播、电视的记者们争抢新闻，粉墨登场。
正忙活自办发行的出版社老总们相约微服私访，踏进店里一看，哎哟喂，铺面高大上，美女亭亭立，又展又卖，又看又买。买书的贪无止境，卖书的嘴笑成瓢。得勒，还去哪儿忙活呀！先把社里的书往这儿送吧！折扣好商量，有钱大家赚。什么时候结账？不急不急，卖了再说。我有的是书，你有的是店。你不是国营也是国营，这么大的场子还怕你跑了？哈哈哈！
除了直接联系出版社的货源，方亮还顺应潮流，与前来观望的个体书商洽谈合作。他发现，在改革开放政策的扶持下，被称为二渠道的个体书商发展迅猛，给出版社和国营书店带来巨大冲击的同时，也使国家的出版发行事业出现前所未有的繁荣。二渠道瞄准市场，选题贴近读者，图书印制快捷，宣传推广火热，销售折扣灵活，虽良莠不齐但已成为书业新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国营书店与二渠道的合作势在必行。为此，方亮在朝华精品书店里特别辟出一方阵地，集中展销二渠道的正版图书，并且打破国营书店全价销售的老规矩，低折扣从二渠道进货后打折销售给读者。朝华可以买到打折的新书，也成为吸引客人的一大亮点！
就这样，方亮使出浑身解数，带领一班人，没黑没白地扑在“我们书店” ，辗转腾挪，拳打脚踢，拼搏一个月下来，明细账一算，哇，营业额竟然高达百万！
算错了吧？方亮对会计小凤瞪起牛眼，重算！
再算，又算，三算！
没错，错了我走人！小凤说。
旁边的姐们儿起哄，靓妹，你可别后悔啊，领导阶级就这么一只童子鸡了！
小凤扬脸儿看看方亮，大眼灯！
方亮的牛眼立马拉成线，走哇，大伙儿吃饭去，今儿个我请客！
小凤笑了，我先来盘童子鸡！
朝华精品书店一炮打响。经高尔础批准，方亮按合同支配营业所得。他精打细算，来了个三一三十一：上了税，交了承包费，留了再生产，又给每人上了一份养老保险，剩下的开工资。
吃苦受累算什么，工资一发尽开颜！还没数就脸红心跳，再一数，血压升高眼发花。多少啊？保密，省得招贼。这么说吧，原先在国营书店端铁饭碗吃大锅饭，工资已经叫别的单位羡慕嫉妒恨了，现在呢，恨不得是书店的十倍还拐弯儿，跟做梦一样！
一梦未醒，一梦又来——正逢国庆中秋双佳节，商场宣布要为他们发福利！
商场卖书，不但提高了自身的文化品位，也使客流猛增，营业额随之大幅提升。正像总经理杨路预想的，买书的顺带选了吃穿用，买货的捎上了鲁郭茅。一时间，朝华名声大振，霞光万丈。杨路决定，由商场为书店员工发放两节福利，以资鼓励。
哎哟喂，商场发福利，吃穿用都有。所发东东拉回家，可以开个杂货铺！像以往一样，方亮把自己的福利分些给朱师傅。朱师傅拉着他的手，嘴唇抖了半天，还是，那敢情，那敢情……
朝华模式不但提振了书业，也让很多商场看到了商机，纷纷要求加盟。方亮也正想乘胜前进，进一步打开局面，让朝华品牌形成连锁趋势，最终铺向全国。情投意合，加盟谈判势如破竹，方亮接连拿下盛世、百金、蓝景等十家商场，形成了全市图书销售大联盟！
国营书店的人眼绿了！
都是书店职工，凭什么他们高工资高福利高保险？
不满的人挤破高尔础办公室的门，更有隔着桌子拿馍直接向上级反映的。
刘大埋伏对宋迷糊说，当初我说要报个名，你不让。看看！
宋迷糊问，看什么？
刘大埋伏说，方亮发了！照这样火下去，说不定他会抢了你的饭碗，接老夫子班！
宋迷糊说，没有的事！接不接班不在这个，国企讲究的是上头有人！你没看见黄哥？书店亏了本，换个地方，臊子面照吃官儿照做，还升了副部呢！方亮顶风开船早晚翻！浪淹不死，唾沫也能呛死。你没听店里人怎么说？
刘大埋伏说，听见了，要告他，还要告老夫子！有用吗？
宋迷糊说，国营书店好比一碗开水，端不平就洒出来烫了脚面。
正说着，郭劳子找来了，手里提着沉甸甸一大包。
刘大埋伏说，三舅，又送鸡蛋来啦？
郭劳子说，鸡巴蛋！碗的手都勒断了！
宋迷糊说，郭村长，大老远的，您不会提着砖头来吧？
郭劳子说，差不多啦！
说着，打开包，哇，惊现一摞大砖头！
宋迷糊一看，包里装的是《福尔摩斯探案全集》 。
刘大埋伏叫起来，哎哟，几天不见，三舅当侦探了！
郭劳子说，我先拿针探了你！
宋迷糊说，郭村长，你先别说啊，让我猜猜……你的公子轧出盘条啦，对不？
郭劳子说，大宋兄弟，你简直是活神仙！碗替他来找买主啦！
宋迷糊说，行啊，才说当书商就出活儿了！
郭劳子说，臭小子说，这套书眼下正火。你们在朝华、盛世都开了店，往上一摆，准好走！大宋兄弟，你受累跟管事儿的方总说说，包个数吧！
宋迷糊是行家，拿起书来，像老头儿玩麻核桃，翻过来翻过去地看。看着看着，本来挺俊的眉头，拧成十八街大麻花。
郭劳子沉不住气了，说大宋兄弟，碗那臭小子头回练摊儿，小毛病不少。
宋迷糊音高八度，小毛病？毛病大了！这不是正版书啊！
郭劳子说，管他正不正版，便宜呀！里头卤大了！
刘大埋伏叫起来，好家伙，刚上手就玩盗版，胆儿也忒大了！
郭劳子说，什么正版盗版，都在人拍板！碗那臭小子说，玩正版不但要花大钱买书号，让出版社黑一把，还要什么簸箕费、镐费，又不是庄户人，编什么簸箕抡什么镐啊？盗它一版，啥费都抹零，就剩点儿纸钱印工了。这买卖打从民国时就有！
刘大埋伏听明白了，说什么簸箕费、镐费！那叫编辑费、稿费好不好？
郭劳子说，不管什么费，都是四个大老鬼！给别人不如自己个儿装着舒坦。实话跟二位说，碗看准了这买卖，投钱买了印刷机，建了印刷厂，这套书就是第一批活儿！
宋迷糊笑了，下了轧钢厂，又上印刷厂，村里够忙活的啊！你玩盗版就不怕让人家举报了？出版局联合公安工商，一火车就给你抄个精光，哭都来不及！
郭劳子说，你说什么局？那不就跟碗们村自己开的一样吗？这帮臭人，成天跟碗儿子吃吃喝喝泡大妞儿，还按月拿红利，让他们抄碗？再说了，就是天王老子来，这书不是碗们向阳印刷厂印的，他狗咬乌龟下不了嘴！
宋迷糊这才发现，版权页上印的是大界五友印刷厂印刷。
刘大埋伏看不明白，说什么叫大界五友呀？
宋迷糊说，怪不得说你脑壳叫骆驼踢了！
刘大埋伏说，是驴好不好？
郭劳子瞪他一眼说，没用的东西，早晚现了！大界五友，就是满大街都没有！想查啊，买票上火箭！
刘大埋伏抓抓脑壳，高啊，这才叫大埋伏呢！
宋迷糊说，要不黄哥说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呢！再好的线，到他们手里一纺，那就一个瞎！
郭劳子笑了，指不定谁教育谁呢？民国厉不厉害？到了还不是败在碗们农民手里？
宋迷糊问，公子跟你说没说，这书几折批？
郭劳子说，一折。
宋迷糊吃了一惊，啊？一折？
郭劳子说，可不！村里印的，就当菜卖！
刘大埋伏叫起来，我地那个妈耶，一折就有利，批到书店怎么也打个七折八折啊！这套书定价一百二，批出一套就赚六七十。要是来个十万八万的，一出一进就是六七百万啊！
宋迷糊说，要不这帮书商爱玩盗版呢，哪本书好卖就盗哪本，哪本书上边查禁了就盗哪本！火！
郭劳子说，大宋兄弟，碗们仨就别在这儿开会了，说来说去哈喇子都掉出来了！你快去找那个姓方的，让他包个数，越大越好！回头赚了钱，一破三，你拿大头！
宋迷糊问，有出版社发行证明吗？
郭劳子赶紧往兜里掏，良民证？有，有！
宋迷糊接过证明，使劲儿往红章上看。
郭劳子说，大宋兄弟你就别练了，火眼金睛得进太上老君的炉子里烧，你受不了。实话告诉你，章是村里人刻的，比真的还真，你就放心吧！
于是，宋迷糊铤而走险，提着书找到方亮。
方亮正跟几个加盟店的老总商量大事，见宋迷糊来了，忙问，宋主任，您有什么事？
宋迷糊说，你这儿忙着哪，改天再说吧。说完，脚不挪窝儿，两眼盯着方亮。
方亮赶紧说，宋主任，有事您说。
宋迷糊装得有一搭无一搭的，嗨，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老友的孩子做了一套书，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让我帮忙销点儿。你知道咱们书店里的事儿，我只要一发话，底下谁敢不要？我这不是避嫌嘛！就想到你，给你添个麻烦。
方亮说，宋主任您是前辈，千万别客气。这套书眼下正缺货，您算帮了我大忙！说着，接过书，又问，是正版吗？
宋迷糊笑起来，你寒碜我啊，我能给你盗版吗？拿着，这是出版社的发行证明！你要个数吧，五五折就批！
方亮一听折扣合适，再加上二十个扣，卖到读者手里才七五折。准火！他不好意思再检查了，把值班的小凤叫来，说你做个进货吧，每个店先进两千套！
宋迷糊说，嗨，还不来个三千？
方亮犹豫了一下，三千就三千吧。
郭劳子得信儿，立马安排印刷厂发货。
宋迷糊对刘大埋伏说，书一进朝华，你就找个人买一套来。记着，开发票！
刘大埋伏抓抓脑壳，干吗费这个事？自己买自己的书，这不是皮裤套棉裤吗？
宋迷糊说，你别管，买来就是。
刘大埋伏说，得勒，您是主任！
第二天，方亮刚一上班，小凤就迎上来，这套书不对劲儿！
方亮一惊，怎么啦？
小凤说，我昨晚拿回家一本，原想睡前考考智商，没看几页，就发现好几个错字。这是正版书吗？
啊？方亮一拍大腿，坏了！你拿一本来我看看！
显然，小凤的智商没毛病。方亮确认，这是盗版书。再一问，昨天一天，各加盟店都有销售，最多的一家卖出三十多套。这怎么办？方亮急出一身汗，小凤，快，通知各店马上下架！
书下架了，可是卖出去的怎么办？读者上了当，书店名声受了损。这一切很难挽回，方亮气得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他找到宋迷糊。宋迷糊眨巴眨巴眼，什么？怎么可能？你看准了是我推荐的吗？过了一会儿又说，我看，算了吧，好马也失蹄。你会出差错，我也会看走眼。不就是几个错字吗？掩盖不了福尔摩斯的光辉形象。这批货卖完了，往后不进就是了。
方亮说，怎么还能卖呢？我已经通知下架了。
宋迷糊瞪起眼，啊？你的意思是……
方亮说，退货！我还要贴出通知，让读者退书！
宋迷糊说，方亮，黔本无驴，有好事者引驴入之。我是过来人，你听我一劝，还是别这么声张了，弄得满城风雨不好收拾！这件事对我没关系，我年纪大了，顶多是看走了眼，大不了挨个处分提前退休。可是，对你就非同小可！人家会想，有这一套书，还可能会有其它的书，举一反三！本来全店职工对你们暴富就有看法，现在再听说你是靠卖低折扣的盗版书发的横财，对你和你的新生事物有什么好处？对国营书店方兴未艾的改革有什么好处？对信任你爱护你的高总又有什么好处？
一连几个“有什么” ，打闷了方亮。
看方亮不吭声了，宋迷糊接着说，你别急，再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本来不该这样劝你，可是，转念一想，你走到今天多难啊，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你说呢？
方亮说，谢谢您的提醒！我要对读者负责！
当方亮离开宋迷糊，准备找高尔础做检讨时，似乎一切都有些晚了。
此刻，两个西装笔挺的人，敲响了高尔础办公室的门。
他们来自上级纪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