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夕阳复照山林,暮霭浮然而至,黑褐色屋脊上湿漉漉地滴下水来。
走出避雨的廊沿,让过一只抖落身上雨水的大黄狗,踏上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
龙潭村,这个古老的仡佬族村寨,泰然栖身于贵州北部苍茫的群山深处。村路狭窄蜿蜒,斜阳透过林木,斑驳地印在石径上。走了一阵子,眼前豁然开朗,古寨全景展现。寨子三面靠山,一面临崖,崖下是宁静深邃的洪渡河,黑褐色屋舍依山而建,石板路勾勒出错落有致的画面:重峦空谷、茂林修竹、隐舍静潭、岫云渔舟,入眼皆是水墨淋漓、云烟幻灭,诸种意象气脉贯通,恰似一幅春山积翠图。画卷正中是洪渡河旖旎曲转中那一汪深不测底的碧潭,环抱三峰巨石,形成一个“山”字。这个鬼斧神工的“山”字,从天而降、泼墨飞白,挥洒自如,被敬为“九天母石” ,传说是上古时代九天天主之子潜祖下界封王的地方,如今成为了仡佬人祭天的圣地。
古寨里居住着两百多户仡佬族人家。村民大多姓申,现存的房屋据说最晚的也建于清代。可是,没有人知道它确切的历史。古寨浑然天成,恰如遗世而独立的桃花源。关于村史,一说是此村已有七百年,祖先是被神鹰从洪水中救出的一对兄妹。但是,村里遗迹又把这段模糊的历史向前延伸了千年。村南不到两里地,有着汉代自中原而来的炼丹师墓址。实际上,这个以竹为图腾的民族,历史上溯尚不止于秦汉。商周至西汉时期的“百濮” ,东汉至南北朝时代的“濮” 、“僚”都与其先祖有渊源关系,“仡僚” 、“僚” 、“仡佬”是隋唐以后几个时代的称谓。
“仡佬仡佬,开荒辟草。 ”一阵清脆的儿歌打破了寂静。一片较为开阔的院坝里,几个孩子围成圆圈唱歌谣做游戏。
我转身欲走,生怕打扰了孩童的世界。“别走,留下一起玩! ”一个小男孩飞快地跑过来,扯住我的衣角,脸蛋红扑扑的。
“好啊。不过,我想先去看看申佑祠堂可以吗? ”我笑道。
“可以,一块去吧! ”小男孩一挥手,小伙伴们都跑过来。
五六个孩子簇拥着我,很快来到了申佑祠堂。它保存较为完好,是标准的仡佬古建,一正两厢,木质门窗上雕刻着诸如渔樵耕读、喜上眉梢等吉祥图案。这个貌不惊人的院落记载着一段荡气回肠的龙潭人历史。
申佑(1425年- 1449年) ,仡佬族人,幼时与父亲上山劳作时,曾经手刃猛虎,从虎口救下了父亲。明正统五年(1440年) ,乡试中举,进京到国子监深造期间,其师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受宦官王振陷害入狱。申佑不顾同窗苦劝,击鼓鸣冤,称“六馆生何无一人男子气耶” ,高呼情愿代师赴死。此举震惊朝野,感动了明英宗朱祁镇,李时勉获释且官复原职。正统十四年(1449年) ,明朝土木之变,是年元月,瓦剌部落大举入侵中原。8月13日,明军逃至土木堡,瓦剌军兵临城下,成合围之势,欲生擒英宗。四面楚歌中,与英宗身形相仿的申佑毅然换上龙袍、乘上金辇,舍身护主,假冒英宗冲入疆场,掩护英宗逃离。一番鏖战中,身披龙袍的“假天子”申佑倒于乱刃之下,年仅24岁。明代宗朱祁钰继位后,于景泰元年(1450年)封诰了土木之变中代帝殉难的申佑,感叹道:“吁呼,人孰无死,惟死于国事者为至荣者也。 ”嘉靖十年(1531年) ,思南府修建申佑祠堂。次年(1532年) ,申佑家乡务川也营建了祠堂。
古往今来,忠孝节烈者甚多。但像申佑这样“忠、孝、义”合于一身,确实鲜有所闻,不免令人扼腕。数百年来,仡佬族人敬之拜之,将申佑视为族人精神的象征。
遥想五百年前的那一天,一样的空山新雨后,刃虎少年走出大山,踏上赴京之路时,是奔跑雀跃,还是心怀茫然?在国子监击鼓救恩师时,他是坚毅决绝,还是狂放无羁?在土木堡倒于乱兵刀下的那一刻,他是泰然赴死,还是锥心彻痛?最后一瞬间,他看见了什么?是看见了张皇逃窜的帝王将相?沐血而战的同袍兵士?还是山呼海啸的厉兵强敌?或许,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只是看见了家乡连绵无绝的大山,看见了静水深流中肃立着的九天母石……
夕阳落山了。
我不得不俯身辨识深黑色石碑上的申佑传记,见我费劲,小男孩在一旁大声念起来:“申佑,字天锡,婺川火炭垭人。少天资聪颖,有胆识……”“小朋友很熟悉这个故事啊? ”小男孩自豪地说:“对啊,这是我们村的人! ”“对! ”孩子们眼睛闪闪发亮,像古木上新发的嫩芽。
“娃儿们,都啷个时候了,还不回家吃饭撒! ”腰间系着蓝花布围裙的仡佬族老奶奶拍着巴掌,吼一般地吆喝起来。孩子们一哄而散,欢笑着小鹿一样跑开了。小男孩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拜拜! ”伸手比划着胜利的手势。
村寨里的沧海桑田,童趣让它再次焕发了色彩。风吹语散,四周渐渐恢复了寂静。脚步落在石阶上,发出钝响。抬头望去,只见暮色中山岗上的积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所谓“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之禅宗神韵,大约描摹的就是这般情状。
不知不觉中,顺着盘桓的村路又一次走回到九天母石前的平坝。微风隐隐送来不远处的鸡鸣犬吠和炊烟缭绕。天光黯淡下来,深潭畔的巨石,看上去开始模糊,似乎是那么近,又那么远,犹如尘缘未了的海上仙山。夜色已然低沉,天穹褪去浮云,眼前的山水画卷慢慢消逝了,景物不见了,色彩融化了,融进了一片无边无垠的浓黑。
坐在潭边石级上,置身于天地之间。四周漆黑如墨,混沌中无分水与岸,只能听到轻风扫过竹林发出的呼哨声。有那么一瞬间,恍惚感觉已经进入了深潭的中心。这难得的时间,眼前无物存在,心中了却挂碍,索性和衣躺下。身体刚刚碰触到土地,就被一股巨大的引力深深吸住,一动也不能动了。我惊呆了:我看见,头顶上,正是横跨苍穹的银河!深黑色的夜空中,漫天星斗低垂闪烁,简直触手可及。仿佛生命最真的含义,总在没有任何预期的时候,灵光猝然出现,照亮了初辟的鸿蒙,也照亮了心底的边界。
龙潭古寨的旧事,就在星夜中闪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