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漂泊中灵魂闪烁
——我记忆中的作家艾芜先生及其他
栏目:文联记忆
作者:鄢家发  来源:中国艺术报

沙汀、艾芜深情握手

原四川省文联工作旧址布后街2号

  成都市新巷子19号,一座清末或民初的川西古院,今已早不复存在了。

  40多年前,大约是1971年,四川省文联复刊的《四川文艺》上,选发了我的两首小诗(记得一首是《雾雨山下钻井队》 ,另一首是《雷电摄下新图画》 )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从川东边远的小城,辗转来到川中、川西,半工半读,在技工校教书,做野外勘探、油田管道工,办厂宣传墙报,在文艺宣传队写歌、写报幕词,做《石油报》临时记者,因文字,曾几经错误批判追查。人生漂浮不定,剩下一点爱好,就是读书,尤其是诗歌、小说等文学书籍,也试着写点小的分行的文字。

  诚惶诚恐,我怀揣着从成都新巷子19号《四川文艺》编辑部寄来的信,来到这条清静如水洗的寻常小巷,在一座显得衰败的四合院门前,踯躅徘徊,仰望我多年敬慕的四川文学艺术界的最高殿堂。入秋雨后的一个早晨,斑驳的石墙内,一棵年迈的银杏古树探出高高的墙头,密匝而蝶状的叶片,经秋霜变黄飘落,静静地撒半巷子碎金。半掩的院门,出来一位清癯的老人。我紧张胆怯走向前去,恭敬轻声地问道:“老师,这儿是四川文学吗? ”他好像有点耳背,小巷空若无人,他停住步,躬下腰微微一笑:“四川文学?就在院里,往这儿进。 ”石门后有一个耳房,耳房旁有一道小小的侧门。后来我才知道,竟是我青少年时所崇拜的大作家艾芜先生。我早年读过他的《南行记》 ,今亲见到大名鼎鼎的他,却是一位朴实无华、亲切又约显内向严肃的老人。

  在古院进门右边厢房里的诗歌组,我见到刊发我处女作的诗人编辑傅仇先生。

  傅仇先生,四川荣县人。1965年,我高中毕业后,人生第一站,就是去四川荣县石油师训学校学习,后下放油田荒野。6年后,我当工人来到成都,傅仇先生从来稿中选发了我的诗歌作品。我无亲无戚,无任何关系,傅仇先生此前也从不认识我。因诗结缘,他是我学习写诗的第一位敬重的人,让我终生铭记。可惜他50多岁因病而逝,叹先生去世太早。

  《四川文学》诗歌编辑室的对面,左厢房是《四川文学》的散文组。古院清静极了,偶尔有人出入,轻脚轻手,悄然无声。我那时看到身形瘦削、文质彬彬的白航先生以及陈犀先生、沉重先生等。后来我来《星星》工作,白航先生和陈犀先生成了我的直接领导,这是我人生的幸遇。允执厥中,笃行诚厚。

  《高高的山上》 ,是艾芜先生“文革”中创作的短篇小说,发表在1972年的《四川文艺》上。不久,传来北京中央文革小组的人点名批判,写在文化部的简报里。黑云压城城欲摧,艾老作为左翼联盟的革命作家,受到过鲁迅先生的关注和介绍,一生都在革命的潮流漩涡里和风暴中转辗漂泊及挣扎,晚年多自省反思,而这篇小说触及了一些人性的东西。当时有些人说这是“资产阶级的人性化” 、修正主义的“顶风作浪” 。 《四川文艺》发表艾老的新作,也受到追查,大小报刊都发了批判文章。艾老这篇作品,在文学界内外引不小的震动并暗相传读,我也悄悄弄到一本,这本杂志一直珍藏多年。

  1976年前后,我作为基层的业余文学青年作者,得到《四川文学》编辑前辈们的关照,让我参加一些文学活动,每次在布后街2号的文联机关大院,开文学座谈会,我都躲在最后一角聆听教诲,更多想见见我敬重的作家诗人,但却很少看到艾老的身影。我开完会或中途悄悄地从布后街2号跨过一座小小的松木天桥,去新巷子19号的《四川文学》的小院看望编辑老师,领上一两本稿笺。那时没有恢复稿费,得到几本稿笺信纸,一直舍不得用。而在诗歌组的平房里,透过旧式木格小窗,往院内看去,一位老人在院内一帚一帚打扫落叶,或在平房前石台上搓洗衣物,胸前挂着洗白了的蓝布围裙,这就是艾老先生。后来,时而也看到从北京回来的老人沙汀。在“文革”极左思潮的年月里,我作为他们作品的深情读者,暗暗地为老人们祝福。

  拨乱反正,春光乍现。1979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 《星星》诗刊复刊,我来到编辑部做见习编辑。布后街2号省文联作协的活动渐多,但大小会上很少见到艾芜、沙汀等老人。会议主席台上,很少见到他们的座位牌子和身影。但在机关大院的墙栏告示上,时常见到艾芜的名字。那时刚改革开放,国家重见光明。文联大院的作家知识分子们,积极认购国库券,体谅“文革”后国家的经济困难。艾老认购几千元,数目之大列文联之首; 《星星》编辑部白航认购几百元,而我认购可怜的几十元;年轻点的画家尔泰也认购不少数目。

艾芜旧照

  而我唯一一次听艾老的文学讲座,好像是在新繁或大邑县的四川文学讲习班上。艾老用平实的叙事语言,讲述《诗经》及民歌里的爱情及爱情故事,栩栩如生,鲜活而又优美地呈现了古典诗歌、民歌民谣里的淳厚诗意和情趣场景。那次讲座,艾老还谈到读书的问题。至今已近50年了,仍记忆犹新。

  《星星》诗刊的几位老编辑,个个学富五车,又各有各的读书、藏书、爱书的习惯。白航老主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不动声色出版了一部《李白与杜甫》学术研究专著。细心读来,却与郭沫若先生扬李贬杜的《李白与杜甫》一书有不同看法和观点。他以古籍史料为考证,不媚上,不媚俗,求实求真,我暗暗敬重白航先生的胆识和学识。流沙河先生嗜书如命,记忆特奇,在编辑部里堪称一部活字典。先生20多岁时,写诗惧难,扫厕拉粪,守菜园,后在文联机关的图书资料室里打杂做工,躲在图书室的暗角里不分白天黑夜地读书,古籍、天文地理及中外书刊,偷偷地做读书笔记。一部10多万字的《字海漫游》 ,关于古文字研究,就在这种条件下完成了。

  这部书稿,在“文革”初期被红卫兵抄家洗劫而去。老人后来对我讲起,多有无奈和感叹。好在先生晚年,虽患眼疾,仍重著《流沙河识字》 《白鱼解字》等几部关于文字的书,也得到补救而欣慰。 《闲话庄子》 《诗经十二讲》 《诗经现场》等著作,都是先生用现代人的眼光研读经典的成果。

  我从小有爱书、读书的习惯。来到四川省文联《星星》诗刊,如小虾小鱼得水。当时文联有一个图书资料室,虽经“文革”洗劫,图书已残缺,所剩无几,但仍有不少现当代作家的好书。图书室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书架上一尘不染,我一有空就在那儿读书查资料,尤其是四川作家的著作,巴金、艾老、沙老、李劼人等的书比较齐全一些。安安静静坐下来读书有多好!肖才秀是那时的图书室管理员,不时还倒一杯水来,我很感动。后来熟了,我叫她肖大姐。原来她是艾芜的亲家、艾老儿媳王莎的母亲。她看我读书很勤,常来借书,多网开一面,让我读到不少好书。但我从未向她问起艾老的情况,她也从不提艾老的书与事,一直守着对老先生的敬畏和尊重。

  我退休后,搬出了大慈寺路30号,离开省文联宿舍已几年了,很少进城。偶尔回去,才知道许多我熟悉的老人走了,肖才秀大姐走了,车辐老人也走了。

  80年代初,我进文联住的是车幅的那一套底层宿舍,狭窄的小书屋只有七八平方米,房内堆满了书,拥挤不堪,几乎容不下多余的人,而爬满牵牛花的铁藜窗棂,淡蓝淡蓝的一朵一朵,活灵灵,充满鲜活生机。后来这也成了我的书房,我仍保留那扇开满牵牛花的窗。车老乃资深名记、文人杂家、美食家,嗜酒,酒后就天南海北, 30年代的那些文化人,无有不知,无人不晓,老舍、曹禺、吴祖光、白杨、丁聪等。他还给我看过新凤霞为他画的画。谈四川作家,他说他这个人是美食的好吃嘴,艾芜才是真正的作家、平民作家、素食主义者——艾老生活朴素简单,蔬菜与白水豆腐,加他最好吃的新繁泡菜,他对艾芜的为人和作品是敬重佩服的。

  诗人作家高缨先生, 50年代曾在《星星》工作,曾与艾芜一起重走大凉山,重走南行路。我对他很尊重,他对我很关心,八九十年代他还暗暗地主动托人写我的诗评。他常年在外,深入现实生活,诗歌新作大都寄给我。我编发过的《月亮船》组诗,印象极深。我尤其喜欢他的小说《达吉和她的父亲》 、散文《西昌月》等作品。有时外地诗人来成都,我陪客人去看他,他对人谦和真诚,还在他家吃便饭。他时而谈起艾老,我想他们的心是相通的。

  70年代中后期到80年代初,我在成都市西城区图书馆里淘到不少书,其中有老版的《南行记》《淘金记》 《死水微澜》及臧克家的《春鸟》 、艾青的《诗论》 、傅仇的《伐木声声》等等,且有幸购得两套1957年创刊的《星星》诗刊,全套46本,另一套是北京的《诗刊》 。我如获至宝。当时这些被视为“毒草” ,我却如饥似渴。这些书刊我不知翻过多少遍,积沙成土,积土成金,阅读的有幸,也是我有缘的阅读。

  我进《星星》诗刊后,编辑部很稀缺这些期刊的历史资料,我拿出一套捐给了编辑部,供大家读用,老一代编辑们尤其珍惜,这是他们的惧难遭遇的见证。后来,我慢慢收集作家诗人赠送的书刊,去出版社讨回新近出版的书籍,我用自行车一车一车地驮回来,又一捆一捆地搬上6楼的编辑部。

  在后来的日子,老编辑们陆续离开,后来的人多重经济利益和政治效益,好像不屑此道,后来这些藏书慢慢散失已尽。每当见到一二残缺的书架、书柜,我都觉得痛心和无奈。而让我惋惜的是,在那批藏书中好像有两套《艾芜全集》和《沈从文全集》 ,是我从四川文艺出版社无偿讨回来的,不知流落何处。那时我对这两套书读得入迷。

  在那些文化思想禁锢的年代,艾芜先生经历无数坎坷,为追求人生自由和理想,漂泊而穿越苦难,曾坐过南洋缅甸等当局的监狱、民国时期的国民党监狱、新中国成立后“文革”时期的监狱,但艾老一直不停地真诚地反思社会政治思想文化,对底层民众苦难命运一如既往地同情和关注,对人性进行一次次地探索。他留给我们的作品是历史的见证。

  艾芜先生一生漂泊行走,与民族苦难同行。

  晚年归蜀,住在成都新巷子19号。这座破旧小院的一间平房,“文革”时期曾被几度抄家批斗,被审查囚禁摧残。后来,我听成都几位工农兵业余作者无意聊天,谈到艾老在“文革”初期受造反派抄家审查批斗的残酷情景,让我恐惧而心生怜惜。他还在北郊的昭觉寺临时监狱坐了4年黑暗牢房。长期的关押审讯中,老人既不检举揭发他人,也不自辱批判自己,沉默如金,正气凛然。

  他在耄耋之年,重走大小凉山,重回南行路,超然淡定,求真求实,笔耕不止,远离名利官场是非,写下了许多说真话的文字。那部对人和人性反思的长篇小说《远山朦胧》经反复修改而完成,这是艾芜先生留下的最后一部小说。

  4年漫长的岁月,艾芜先生瘫残地躺在病床上,挂着吊针,不能动弹,痛苦无奈地望着近在半尺的书桌,读《楚辞》 《诗经》 ,艰难握管,偶做笔记;读经诵典,只言片语,却表述博大精深的文化精神。面对生命最后的日子,他回归中国传统文化经典里取火暖心,或漂泊回归灵魂的安息之地。

  逝者如斯,落叶归根。爱他,他也深爱着,川西新都清流乡翠云村的一撮土地。这里与桂湖毗邻,有明代翰林、清流杨升庵故居。杨慎直谏,遭遣流荒,南蛮南行边地。这里,又多了许多追古贤慕今才之思。

  艾芜先生是20世纪一位有着自由灵魂的漂泊者。他的作品与沈从文先生的《边城》 《湘西散记》 ,有许多同源同工异曲之美。他的作品,同时又让我们想到俄国文学家、诗人莱蒙托夫《当代英雄》里的那些边地小说里的人物场景。艾老的《山峡中》 《春天的雾》等,是我深爱的作品,这些边地凄美如挽歌,深深地感动着我,也影响了我后来的一些诗歌散文写作。那些年月,我不合时宜地老跑到那些高原野岭边地的老少边穷地区行走,去体验他小说中的诗意。

  80年代初,云贵川开诗歌青年笔会, 《星星》编辑部派我参加。会后顺路,跑了云贵高原边地,寻找艾芜先生的南行踪迹。后来多次去川南叙永的永宁河畔、雪山关等水路古道驿站觅艾老的南行之路。1989年黔江作协成立,我又专程去了一趟三省交界的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湘西凤凰,又沿着酉水、沅河顺江而下,走进武陵山区,行程几千里。几年的边地行走生活体验,我用编辑的空余时间,断断续续地记录下来,后来结集出版了《寂地》 《边地雪笛》 《永恒的漂泊》 《散落的烛光》等。虽是些幼稚不成熟的作品,但这是我对艾芜先生、沈从文先生等作家的精神敬慕和追随。

  艾芜先生已去世好多年了。

  今天还有许多人想起他和他的作品。我想一个作家和他的文字长久地活在人们心里是不容易的。四川师范大学教授、原四川文艺出版社龚明德先生,热情邀我写点艾芜先生的纪念文字,艾老是四川省文联老领导、老作家、老前辈。我义不容辞,但匆匆笔短,文拙浅意。

  这是我,一个后来者,对艾芜先生及我敬重的人和已逝的作家诗人的一份追怀和纪念。

上世纪80年代曹禺等与四川省剧协工作人员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