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苏北一个古老的县——邳县,古称下邳,有2000余年文明史,早在春
秋战国便有文字记载,时称邳国;汉代是她最辉煌的时期,现在尚有许多历史遗存,张良忍辱为黄石公三次脱靴的杞桥、韩信离开淮阴西去咸阳投奔刘邦途中借宿的驿站,都在这里; 《三国演义》中,刘备屯兵下邳、关公兵败土山、吕布贪花白门楼都发生在这个地方。那时,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近代,陇海铁路由此与京杭大运河交汇,她又变成水陆码头,是苏北的重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都曾在此激烈战斗,如著名的碾庄阻击战,解放军全歼国民党黄伯韬兵团,打得惊天动地,留下弹痕累累。她饱经沧桑巨变,产生了无数故事和传说,形成丰富的民俗民风,在我的童年留下许多有趣的记忆。
故乡人的婚嫁仪式非常隆重,尤其是娶新媳妇,总要闹腾好几天。通常娶媳妇是婆家租来描龙绣凤的彩色大花轿,把新媳妇接进门,在大门前预设的香案前,新郎、新娘拜天地、祖宗和高堂父母,一时锣鼓喧天、笙管齐奏、鞭炮齐鸣,周围万头攒动。人们一般把这看作婚礼的高潮,其实不然。在我们家乡,这仅仅是个序幕,好戏还在后头。新婚夫妇还要过三道“关口” ,方能入洞房。
第一道“关口”曰“送房” 。
婚宴过后,远亲远邻逐渐散去,但近亲近邻却多半留下,目的是为看下一个“精彩节目” ,那就是“送房” ——在新房的外间(如果是夏天,就安排在天井)摆一张八仙桌,桌上四角各放一个烛台,插上高高的红蜡烛,中间摆上丰盛的糖果和菜肴。桌的四周放置四把高背交椅,四名较有文化的嘉宾落座,其中一角留给新郎、新娘,他们不能坐,而是并肩站立。他们周围站着看热闹的亲戚、朋友、南邻北舍。男女老少都有份“围观” 。
主角坐定后, “送房”便开始了。先由坐着的嘉宾一人带头领唱“送房歌” 。这“送房歌”也大有讲究,内容多为喜庆之词,有故事赞美邳州先圣先贤,有诗歌颂地方美景佳境,有戏词颂扬才子佳人,有的是上辈传下来的老套子,有的是现场触景生情的新调,还有夸奖新郎新娘品端貌美的颂词,都得合辙压韵、基调昂扬、大吉大利。我现在还能记起某些片断,比如:
新娘生来不一般
有如仙女下凡间
眉毛弯弯赛西施
杨柳细腰如貂禅
满头青丝超昭君
银盆大脸羞杀杨玉环
新郎生就潘安貌
赛过罗成吕奉先
学富五车胜李白
七步八斗超过曹子建
郎才女貌天作合
早生贵子待来年
领头人唱一句,其余的人叫一声“好” ,唱罢一段,新郎新娘便分头给在座的嘉宾斟酒致敬。但是,他们并不立刻就把酒饮下去,而是由领唱的人向新婚夫妇提要求。要求很简单,无非是让新人即兴表演一个小节目:或唱几句歌,或背诵一首诗,或互敬一杯酒,互赠一口菜。要求如果得不到满足,众嘉宾便停杯在手,或唱支“荤段子”逼其就范,直到目的达到为止。随后由另一嘉宾再领唱新歌,如此周而复始,欢乐的气氛逐渐浓厚。进行一段时间,便会有嘉宾提出较高的要求,比如:将一枚现成的水果用绳子吊起来,让新郎新娘互相叼食。人们是不会轻易让他们噙着的,有人会故意摇动绳子,让他们出尽洋相才肯罢休。此时,算是到达“送房”的高潮了。见好就收,领唱者便会选择一支送新人入洞房的现成段子,结束这个“节目” 。
第二道“关口”是“闹房” 。
把新人送入洞房之后,“送房”的嘉宾们便完成任务告退了,但还有不少人留下来,多半是比新郎年龄小或辈分低的弟弟妹妹和侄儿侄女,间或也有个别年龄略长的哥哥姐姐和叔叔婶婶,因为婚礼中有“三天无大小”之说。这些人留下来是为了“闹房”的。 “闹房”者,新房里“折腾”新郎新娘也!
新郎新娘经过一天的“摆布” ,已经筋疲力尽,多么希望能在新房中好好休整一下啊!但是,爱热闹的年轻人是不允许他们有此种享受的。他们围着一对新人进行各种恶作剧般的“戏弄” 。先让新郎把新娘抱起来在室内转一周,然后放在床中央,再让二人并肩坐在床沿上,互相搭着手臂作亲热状。继而要求他们或喝交杯酒,或共咬一块点心。紧接着提出一些“刁钻”的问题让他们回答,你们什么时候抱个胖娃娃?将来是“五子登科”,还是“七子八婿” ?新郎回答,新娘点头方休,因为结婚的第一天,新娘是不说话或很少说话的。如果拒不回答,有人便会提出更“刁钻”的难题作为“惩罚” 。多半要求两人当众“亲一口” 。在那个年代,多不是恋爱结婚,新郎新娘几乎是第一次见面,当众亲吻往往是很难做到的。可是,不答应又过不了这一关。执拗半天,新人们还得屈服于这“强大的压力” ,蜻蜓点水般在腮上象征性地亲一下,闹房的人们也就满足了。
通常这个“节目”进行后,“闹房”便该收场了。可是还有人意犹未尽,不愿离去。这时,跟随新娘前来服侍的老妈子便出来打圆场,说,乡亲们,天色不早了,大家都累了,也该让姑娘姑爷休息休息了,大家请回吧!借梯子下台,闹房的人也就散去了。
最后一个“关口”叫做“听房” 。
“闹房”之后,一些年轻、火气旺、精力充沛的姑娘小伙儿并不愿回家睡觉,又接着闹腾新花样, “听房” 。他们三两成群,或伏在新房门旁,或站在新房窗口,偷听新郎新娘的“二人世界”有何“动静” ,说什么“悄悄话” 。当年的新婚夫妇结合,都是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办而成,以前从未见过面,更不用说讲话。他们在新房中谁先开口说话、说什么话,就令青年男女们兴味盎然了。这也是“实习”的好机会,不可轻易放过。那时乡下的门窗还没装玻璃,是用白纸糊上的窗棂,用舌头一舔,就出现一个小洞,人们便从小洞向里边窥视。那会儿还不讲什么“隐私权” ,“听房”之人的任何“过火”行为,都是允许的。
闹房的人散去之后,房内只剩下新娘新郎两个人,也应该说点什么了。新娘人地生疏,当然是不会先开口的,那么,新郎作为一个大男人,又在自己的家里,先说话就责无旁贷了。而新郎当然知道门外和窗外都有人在“听房” ,也不敢多说什么过于亲热的话,只能低声地问一问: “你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困不困? ”新娘一般不出声,只用点头或摇头作为回答。外面“听房”的人对于这样的问答当然是不过瘾的,还不走开,继续等待。直到听见新人们脱衣上床就寝时所说的“体己话” ,才算达到目的。但是,这样的话是很难听到的。因为,身边躺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羞怯早已攫住新娘的一切思维,她哪里还会讲什么体己话呢?不过,也有个别大方的新娘会有“惊人之举” ,“运气”好的“听房者”偶尔会听到这样难得的对话:
新郎问:你身上怎么这样香啊?
答曰:用了香料了。
或小声问:你的脸可真白呀,咋整的?
羞答答地说:能咋整?爹娘给的呗……
第二天,这样的消息便漫天飞了。“听房者”到处对人夸耀他听到的话,新郎和新娘也便有了绰号——被人们称为“老白”或“小香” 。这个绰号常常伴随他们终生。
至此,婚礼才算圆满完成。
这样的习俗一直延续到解放之后,人们对其沿袭而且乐此不疲,在文化生活极为缺乏的乡村,它便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补充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这种具有民族特色的婚俗非常有趣,有如陈年古酒,越品越香。
(程树榛 第八次全国作代会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