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王世贞《弇州山人稿》曰:“颜鲁公《送裴将军诗》跋尾,(乃)曹武慧王书,笔意可观。”
话说得很明白,只是不注明“曹武慧王”为何人,搞得有点神秘。此碑传颜鲁公书,原刻入《忠义堂法帖》,破体书。然而,《颜鲁公集》不载此诗,又不见唐宋人著录,或疑伪托,争议的焦点遂转至跋尾者“曹武慧王”。此人真实否,或者身份如何,关系此碑真伪,不可不弄清楚。,既然明代诗书家王世贞已此出断言,看来只要知道“曹武慧王”究竟何人,其它大约可解矣。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弇州山人,南京太仓人。明嘉靖二十六年( 1547)进士,授刑部主事,屡迁员外郎、郎中,因严嵩故曾系狱。张居正有意擢拔,王偏偏不甚亲附,累官刑部尚书,后称疾归。著作富瞻,世传《金瓶梅》为王所著。其诗文气象非同寻常,主明代文坛二十年,影响海内外。当朝詹景凤《詹氏小辨》评“元美虽不以字名,顾吴中诸书家,唯元美一人知法古人”,又陶宗义《书氏会要》评“世贞书学虽非当家,而议论翩翩,笔法古雅”,可惜其诗名掩过书名,亦有“文显艺不显”之憾。著有《王氏书苑》、《画苑》、《弇州山人(四部)稿》等。
以王世贞储学之富、法眼之鉴,“曹武慧王”决非虚妄之人。
按,“曹武慧王”应是颜鲁公逝世146年后出生的宋初人曹彬。曹彬(931-999),字国华,真定灵寿(今河北灵寿)人。初仕后周,后归宋,从太祖伐蜀有功,授义成军节度使。下江南时,严令“不妄杀一人,不妄取一物”,嘉声远震。太宗即位,封鲁国公。真宗时拜枢密史,卒谥武慧。《宋史》有传。
曹彬事迹,宜入传奇。
其周岁时,“父母以百玩之具罗于席,观其所取。彬左手持干戈,右手执俎豆(古代祭具),斯须取一印,它无所视,人皆异之”。其父曹芸,成德军节度都知兵马史。武门之后的曹彬“抓周”时居然直取干戈俎豆大印之类,虎子有志,后来率兵南征西战,果真大器非凡。
曹彬带兵,一向勇谋俱善,最有识见韬略。知徐州(任徐州太守)时,有军吏犯罪,已经立案,曹偏偏下令过一年后再杖罚他。众人不解,曹曰:“吾闻此人新娶妇,若杖之,彼其舅姑(泛指男方亲属)必以妇为不利而恶(虐待)之,朝夕笞骂(鞭打辱骂),使不能自存,吾故缓其事而法亦不赦也。”难得虎将有此仁心细心。
军吏犯罪必须杖罚,不能减免,此为“法不赦”;因军吏新娶妇,怕家属以为是新妇带来晦气,便虐待新妇,让无辜者受累,遂下令缓杖一年,故“缓其事”。曹彬处事,能够小不含糊,大不失理,于情于法兼而得之,自树军威又大获人心,当然长胜不败。
后来兵围金陵城时,曹彬用了个小计谋救出南唐后主李煜(937-978),让李煜在世上多活了两年,又多写了几篇凄清哀怨之词(诸如“无言独上西楼”、“流水落花春去也”之类),亦有几分文化功德。当然,曹彬能救一时,却难救一命,那“一晌贪欢”的李煜最后还是被宋太宗令服牵机药(古代毒药名)在七夕之夜呜呼哀哉了。
(1986年7月15日)
●曹彬救李煜事,乃义士之举,很富有戏剧性,值得一书。
据《宋史·曹彬传》,当时(975年)宋兵攻金陵,“城垂克”,胜利即在眼前,曹彬恐胜军进城后失控,在混乱之中伤害李煜,便“忽称疾(佯病)不视事,诸将皆来问疾”,曹彬见状,乘机说“余之疾非药石所能愈,唯须诸公诚心自誓‘克城之日,不妄杀一人’,则自愈矣”。装病耍赖的目的,显而易见是为了救李煜。诸将官平素十分敬爱曹彬,此时又攻城心切,见他分明拿掐一把,也无可奈何,就“许诺,共焚香为誓”,翌日曹彬则愈。越一日,金陵城陷,李煜并臣百余人肉袒出降,诣军门请罪。曹安慰之,待以宾礼,还“请煜入宫治装(更换衣服),彬以数骑侍宫门外。左右密谓彬曰‘煜入,或不测,奈何?’彬笑曰:‘煜素软(弱)无断,既已降,必不能自引决(自杀)。’”由此,煜与臣俱赖曹彬的善待而得以保全。
曹彬的“小计谋”,用《孙子·作战》的话说,就是“卒善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善待并供养俘虏的士卒,这样既能取胜敌人又可使军队更加强大)。如果仅此而已,似乎有点小瞧了曹彬。从另一个角度看,李煜是音律、诗词、书画等方面卓有成就的大文化人,曹彬虽是武将,在处置李煜的问题上,却不简单,至少比那太宗赵光义有文化眼光。李煜之逝,对风雨飘摇的南唐来说,是命数;然而文脉相传而且颇有造化的南唐文化(当然也包括澄心堂纸、会府纸的制作工艺)也随之黯淡或消亡了。这,就是一场劫难了。
曹彬为颜鲁公《送裴将军诗》跋尾,一来崇拜颜鲁公的气节,二来亦是为文化人磛雅扬芬,此“曹武慧王”不亦曹彬乎?
(1986年7月16日)
●宋太宗(939-997),宋太祖赵匡胤弟,原名匡义,改光义。辅太祖有功,封晋王;太祖崩,即位,称太宗,在位二十二年。好学,多艺能,书翰尤妙。宋黄庭坚《山谷集》评其书法曰:“妙尽八法,当时士大夫皆亲承指画。”又米芾《海岳名言》曰“太宗真造八法,草入三昧,行书无对,飞白入神。”又宋长文《墨池篇》称道太宗习书甚勤,“万几之暇,学书至于夜分”,于前贤书法非常留意。淳化初尝遣使购募古先帝王名臣墨帖,集为十卷,淳化三年(992)冬诏刊后赐大臣,即《淳化阁帖》。如此文武兼善之宋太宗,为何偏偏容不下李煜呢?因为李煜曾经是位皇帝。
李煜先是肉袒出降,已遭奇耻大辱;次予软禁,见他绝境之中依然词令频频,而且哀怨之作较前更加精彩,等于李煜自添杀机。服不服牵机药,李煜早晚也是死,只是宋太宗已经容不得他继续存世了。
如果李煜只是单纯的文化人,太宗会留下他叙谈书画,慢慢探出澄心堂纸的制作秘法,也未可知。那样,也不至于让太宗诏刊《淳化阁帖》时为纸的问题犯难。因为得不到那“坚韧胜蜀笺,明快比剡楮”(北宋梅尧臣诗)的澄心堂纸制法的真传,北宋后的“澄心堂纸”俱是仿制品,所以《淳化阁帖》的用纸也无例外。北宋苏易简《文房四宝·纸谱》曰“南唐有澄心堂纸,细薄光润,为一时之甲”,程大昌《演繁露》曰“江南李后主造澄心堂纸,前辈甚贵重之。江南平后六十年,其纸犹有存者”,可见其片纸寸金之贵。
用一流的李庭皀墨拓,只能选配潘谷在歙州做的“仿澄心堂纸”,《淳化阁帖》种下了宋太宗的心病。宋太宗的心病有多难受,只须读读梅尧臣那几句评价“仿澄心堂纸”的诗就清楚了。诗曰:
寒溪浸楮春夜月,敲冰举帘匀割脂。
焙干坚滑若铺玉,一幅百钱曾不疑。
江南老人有在否?为予尝说江南时。
李主用以藏密府,外人取次不得窥。
城破犹存数千幅,致入本朝谁谓奇?
慢堆闲屋任尘土,七十年来人不知。
而今制作已轻薄,比于故纸诚堪嗤。
故纸精光肉理厚,迩岁好事亦难推。
五六年前吾永叔,赠予两轴令宝之。
是时颇叙此本末,遂号澄心堂纸诗。
我不善书心每愧,君又何此百幅遗?
重增吾赧不敢拒,且置缣箱何所为?
《答宋学士次道寄澄心堂纸百幅》
物华天宝,转瞬过眼烟云。堪称一朝秘宝的澄心堂纸,“城破犹存数千幅”,可惜当时正值胜军喧嚣,分财封官,没人识货,竟然“致入本朝谁谓奇”,以致于“慢堆闲屋任尘土,七十年来人不知”。待到宋太宗醒过神来,李煜已经奉旨服下牵机药“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了。
李煜本应该是文化人,命运偏偏让他去作皇帝;皇帝没作好,偏偏无比奉献地去作了文化人。结果,宋太宗又不认他是文化人……
(1986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