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贺马主任!”这是一句无甚特别的寻常道贺,但在北京舞蹈学院近日举办的芭蕾舞系主任聘任仪式上,这句祝贺的意味却很特别。它标志着始建于1954年的新中国第一所专业舞蹈学校和中国唯一一所专门化舞蹈教育高等学府,迎来历史上首位外籍系主任、首位外籍芭蕾舞系主任,这在中国高校舞蹈教育史上也不多见。
被誉为“世纪舞者”“芭蕾王子”的弗拉基米尔·马拉霍夫,奥地利籍,当代国际舞蹈界极具标杆式的舞蹈家。从芭蕾文化底蕴厚重的俄罗斯,到艺术氛围活跃的美国、欧洲;从在世界各大舞蹈赛事上摘金无数,到被西方各国家级舞团争相邀请;从担任欧洲舞蹈协会荣誉主席,到十年内将刚成立的柏林国家芭蕾舞团打造成世界顶尖舞团,马拉霍夫在世界芭蕾舞坛不断书写华彩篇章。自2013年率柏林国家芭蕾舞团首次登陆中国,几次来华演出与合作,让马拉霍夫为中国文化所吸引,有了与中国的缘分——2022年9月获聘北舞芭蕾舞系教授,开启全职教授生涯。短短一年半,他不仅让学生快速成长,也为北舞乃至全国芭蕾舞教学提供全新样板,成为北舞落实人才强校战略、建设中国特色世界一流大学重大举措的有效实践。今年2月,马拉霍夫荣获第16届北京市“长城友谊奖”。这位被学生们亲切称为“马老师”的世界顶尖舞蹈大师缘何与中国和北舞双向奔赴?被无数芭蕾舞者膜拜的偶像走进课堂有哪些教学秘诀?他为中国芭蕾舞学生成长找到了怎样的“开关”?“马老师”荣升“马主任”后有何新举措?本报记者为您揭秘。
马拉霍夫接受本报记者采访 本报记者 乔燕冰 摄
一、“学生的性格、动作质感、乐感、进步的快慢以及自我提升的能动性等,都是我看重的。”
记者:2022年以国家级“海外高层次人才”称号受聘北舞芭蕾舞系教授时,您如何尽快进入角色?
马拉霍夫:2022年9月我刚来北京工作时还是疫情防控期间,面对如何选择学生、如何设置课程和推进工作等问题,一切都有点艰难。但第二个学期就好多了,我有了新设想,尝试以新举措快速推进工作。我还与孙杰老师(北舞芭蕾舞系副教授、一级演员)合作双人舞课程,上了很多训练课、剧目课。
记者:您选拔男女各半共10位芭蕾舞专业优秀学生,组建“马拉霍夫”拔尖人才班,为提升学院芭蕾国际化人才培养质量做出生动示范。为什么会是“Top Ten”?
马拉霍夫:因为我只有一双眼睛、一张嘴、两只手,即使10人,关注到每一个人也很难。我的老师曾说,8个人的班级刚刚好,可以关注到每一个人。后来我决定,那就10人吧,这个数字很幸运。
记者:“拔尖人才班”选拔标准是什么?您最看重学生哪方面品质?
马拉霍夫:我是有专业眼光的,我选学生时首先要看他/她是否可以提升、是否有发展潜力,尽管所有的学生都会有发展潜力。绝大多数时候我的眼光都很准,极少看错。选材标准应是系统的,有许多要素,如性格、动作质感、乐感、进步快慢等。每位教授或团长看重的点不一样,我最看重的还是提升的快慢程度,以及通过学习自我提升的能动性。
记者:在选拔和具体教授过程中定是挑战重重。教学中您会着力于哪方面?
马拉霍夫:从大一新生中挑选学生会容易些,比如2024级学生马上要入学了,我会选条件很好、很有天赋的学生进入“拔尖人才班”,这样他们可以跟着我学三年,有持续性,对其提升会非常有效。他们可以像这个班里的学生何雨桐那样表现出色,去年她在“桃李杯”获得了荣誉,今年我还要带她去参加维也纳芭蕾舞比赛。
在“拔尖人才班”中学习越久,学会的知识就会更全面。一开始有点难,需要适应过程。这也是我非常重视训练他们精神专注度的原因。我经常对学生说,当你想要实现一个目标时,想一想马。马的脸有两面,为了跑得更快,行进中它永远看向前方,不看左右,但学生在训练时总喜欢看别人怎么做。有些人非常专注自己要做的事情,有些人则总想通过对照别人才知道要怎么做。我告诉他们不可以这样。我实施了很多实验性训练。有时让学生面对面进行训练,同样的组合,有些人是左侧,有些人是右侧,这就需要非常专注。这些组合都非常难,我甚至给男生和女生两套不一样的组合,但用同样的音乐。结果是惨不忍睹的,即使能力最强的学生在这个环节也会失败,内心会崩溃,因为他们非常难于保持专注。
记者:您如何让他们突破自我,重拾信心,从而更好施教?
马拉霍夫:我训练他们,同时给予他们养分,这就是为什么整个训练结束后,我会请他们吃好吃的。他们是学生,还年轻,他们会像海绵一样吸收一切,不论你给予他们的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东西。他们不知道如何去排解消极的东西,会照单全收。这就需要与学生有一种特别的互动方式,鼓励他们去做那些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
如果这不起作用,我还会换个方式说服他们。我确实需要做很多工作,让他们照我的要求去做。这就是我的授课方式,一种能充分训练大脑的方式。全神贯注非常重要,因为当他们参加工作后,进入一些大舞团,就会有来自竞争者的较量,甚至是嫉妒,与在学校里老师一直呵护他们不同,人们会一较高低。所以我要将他们打造得上升一个层次。
记者:组建“拔尖人才班”时您说过每年都要淘汰学生?
马拉霍夫:其实我并没有淘汰任何人。一开始我有这样的设想,不好的要被淘汰,但后来发现这里的机制与我想象的不同,学生毕业后就会离开“拔尖人才班”,会有新生选进来,自然有“新陈代谢”。现在“拔尖人才班”的成果已经显现,班里有7个学生去年在“桃李杯”获得荣誉。我常通过对话教育他们如何塑造角色、怎么参赛。这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训练,而是艺术。如果看技术,我会去看中国杂技,杂技所表现出的技术技巧也非常精妙、有趣。而像中国古典舞、敦煌或者其他舞蹈,并不是足尖的舞蹈。
记者:您曾说您是一位严格的老师,您希望关于芭蕾的一切都准确、完美,但让学生实现准确、完美定然是艰难的。
马拉霍夫:我不断提升学生的动作质感,以及如何保持姿态,如何注意头的位置、胳膊的位置。我的眼睛比较尖锐,能很快发现谁走神了,甚至有时课上我能在镜子里看到谁的动作没有收紧,谁懈怠了。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特点,都需要有针对他们的教学方法。有些学生学得很快,有些可能就需要一遍遍给他们示范,那些时候我就像光盘,不断重复播放。
我对待学生有时很严厉,有时又很亲切。有时要让学生怕我一点,像“狼”一样,但有时会像“神仙”一样保护他们。我是一个艺术家,我需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去鼓励学生。
在2023年北京市大学生舞蹈节期间“马老师”开设大师课
二、“讲述中国故事的芭蕾,真的可以被世界识别和记住。”
记者:通过在中国的芭蕾舞创作和教学,以及诸如2017年为辽宁芭蕾舞团排演马拉霍夫版《天鹅湖》等与中国芭蕾舞艺术院团的深度合作,您对中国芭蕾创作和整体发展如何评价?对于这个舶来艺术种类,中国当下应如何实现芭蕾舞艺术的民族化,更好地舞出中国特色的中国芭蕾,在国际上展现中国芭蕾的世界价值?
马拉霍夫:中国有很深厚的传统,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可以展示给世界。中国应该有更多探索,当然西方古典芭蕾的提升,如《天鹅湖》《吉赛尔》《睡美人》等等,这些是永无止境的。中国芭蕾有其他表达,而且做得非常棒。我看过《红色娘子军》《过年》等剧目。这些讲述中国故事的芭蕾,真的可以被世界识别和记住。这是中国芭蕾应该坚持的。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对于与别人不同的文化,应该当作国家瑰宝来珍视,进而让世界看到它。期待未来能收到更多舞团和院校的邀请,让我欣赏到更多中国芭蕾,或许我也可以为他们提供建议和帮助。
记者:中国舞者如何在古典芭蕾方面进一步提升?如何更好地用西方芭蕾语言讲好中国故事?
马拉霍夫:中国古典芭蕾确实需要有一些正确的方法和正确的人帮助中国舞者实现提升。您说的用西方芭蕾这种语汇来讲中国故事,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用现有的芭蕾语汇结合中国舞蹈,我们有太多创作可能性,不必拘泥于某一种固定的形式。您给了我下一步创作很多灵感,非常有意思,我会把这些创意用在我的创作中。但最重要的是要让大家喜欢,要让观众享受每一个细节,回味起来仍然感到愉悦。
记者:您如何看中国芭蕾学派建设?您认为中国应如何建设好中国芭蕾学派、为世界芭蕾艺术发展贡献中国经验与中国力量?
马拉霍夫:首先我需要在芭蕾舞系中尝试改变。其实“送出去、请进来”的方式很容易实现。但我们送出去的必须是最好的,请进来的也应是最好的。通过这种方式,我们的全球声誉会不断提升,师生的能力也会提升到新高度。随之,我们的角色以及话语权就会不一样。我们就能在事业发展新进程、新格局中,循环往复,贡献力量。
记者:您对中国的芭蕾舞教学如何评价?中国和国际舞蹈教育、芭蕾教育理念存在哪些根本差异?您与北舞老师最大的教学差异是什么?
马拉霍夫:各学派都不一样,不好拿来直接比较。法国学派是一回事,美国学派是另一回事。欧洲各学派中,英国、德国又有差异。而中国学派与俄罗斯学派又不同。每一学派都有自己的优势和短板。最好不要去横向比较。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学派仅适用于美国舞团。美国学生加入欧洲舞团还很适应的例子极为罕见。而欧洲舞者加入美国舞团,甚至中国、日本舞者加入美国舞团,却毫无问题。
至于我与北舞老师的教学差异,很难用语言描述,希望您到我的课上看一看,看了就知道差异了。每个教师教学都不一样,我有我自己的方式。
在北京舞蹈学院芭蕾舞系主任聘任仪式上,北京舞蹈学院党委书记巴图为马拉霍夫颁发聘书。
三、“中国学生的问题集中表现于上半身,比如不知道如何呼吸,如何变得更柔软,如何旋转。”
记者:通过在中国的评审、创作和与芭蕾院团合作以及在北舞的教学,您认为中国舞者和学生在芭蕾艺术表达和学习中最突出的问题是什么?他们有什么突出优势、应该在哪方面着力?
马拉霍夫:除了我之前说的中国舞者和学生往往都有非常好的身体条件,但最大的问题是一些舞蹈没有灵魂、缺乏内涵,中国舞者和学生最需要提升的是上肢,其优势是下半身都很好,问题集中表现于上半身。比如不知道如何呼吸,如何变得更柔软,如何旋转,旋转时甚至会受伤。他们过多关注腿上的技巧和动作,不知道如何去运用上半身,不知道什么是上肢蜷缩,所以我经常告诉学生要保持持续的呼吸。学生往往不知道如何收紧肋骨,他们总是向侧面弯曲。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疼痛,我启发他们胃疼时腹部会怎样?而学生们都用侧弯来表达,像在做操。
这就是为什么舞者的细节表达到位,很重要的是其上半身运用和表达得好,能够保持持续的呼吸,这样人们不会将注意力集中在其腿上,就看不到很多错误。但如果上肢十分僵硬,观众的注意力就会在下肢,就能看到所有的错误,如膝盖朝哪里、臀部的位置、腿的样子、双腿是否交叉等。身体表达与舞蹈的灵魂互相关联,如果舞者上半身无法很好地运用,灵魂也就无法打开。
记者:前不久您在为本报撰写的文章中表示,您教学活动的核心是培养未来的芭蕾舞者,教育他们能够将舞蹈艺术融入自己的人生,并强调训练是一种手段,它能够让舞者在芭蕾的范式之内获得“表达自由”,能够让精湛的技术技巧与深刻的思想情感在巅峰与极致之处相遇。您教学中如何让学生实现“表达自由”?
马拉霍夫:放松上半身。他们的技术训练得非常好,但有时忘了是在舞蹈。舞蹈是最重要的。不管跳什么,《吉赛尔》《天鹅湖》还是《睡美人》都一样,他们不重视风格,关注不到细节。他们的技术能够很好地运用,非常完美。但最重要的是,舞蹈的同时要去享受,而这种享受是来自于上半身的表达。
四、“从演员转为教师,用亲身经历与所学,亲手培养更多的演员,这何尝不是一种‘为人民而舞’。”
记者:是什么吸引您来到中国、来到北舞任教,成为全职教师?
马拉霍夫:我去过很多国家演出。但在中国,无论是任比赛评委、带团演出还是旅行等,很遗憾都只是短暂路过。所以当接到这个有趣的工作邀请时,我愿意打开人生新篇章。在这里,每天都有新发现,不仅带给学生挑战,自己也在接受挑战。每天都有很多新奇的事情等着我去发现、去体会、去思考,被感染、被鼓舞,然后融入工作中。现在这个季节的北京,太美了!满街都是鲜花。秋季也很美,有各种色彩。还有,我这辈子从没有吃过这么多水果和蔬菜,一度猎奇式地买和吃,甚至把肠胃给吃坏了。我本来不能吃火锅,太辣了,但我开始一点点尝试吃辣。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食物,太有趣了。每天当我醒来,脑海中就有了新的创意。所以我愿意来中国。
而北舞,我之前就了解到它是当今世界规模最大、专业设置全面的舞蹈知名院校。当我真正来到这里,感觉名副其实。
记者:您背后背板上这五个字是“为人民而舞”。您选择的这所始建于1954年的新中国第一所专业舞蹈学校和中国唯一一所专门化舞蹈教育高等学府,也是当今世界规模最大、专业设置全面的舞蹈知名院校,北舞党委书记巴图曾以“为人民而舞”来概括这所被誉为“舞蹈家摇篮”的舞蹈教育殿堂70年来一脉相承的办学传统。您怎么看这一传统?
马拉霍夫:我非常认同这一理念,它也与我的艺术创作和教学理念非常契合。实际上,来北舞任教之前,我也一直在为人民大众跳舞,而不是为自己而舞。这对舞者来说,是与观众非常好的关系,是一种非常可贵的思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知道这个理念前,就已经以此为工作宗旨,即为大家带来快乐。从演员转为教师,用亲身经历与所学,亲手培养更多演员,这何尝不是一种“为人民而舞”?
记者:此次获聘北舞芭蕾舞系主任重任在肩,从“马老师”到“马主任”,有何新的工作规划?
马拉霍夫:这个问题我得卖个关子,就像玩扑克牌一样,我不喜欢把所有的牌都翻开。我已经有一些有趣的想法,如果有新进展,我保证您会第一个知道。但事情还没有百分百确定时,我不喜欢提前说出来。
记者:您到北舞以来,积极推动学院在学术创新和艺术实践方面的国际合作,吸引世界优质艺术资源落地北京。在推动北舞乃至中国芭蕾走向国际、加强国际交流与合作方面有哪些计划和举措?
马拉霍夫:除了通过带领学生出国参赛等方式推动“走出去”,也会努力“请进来”。比如今年为北舞70周年院庆献礼,我已向三位国际知名编导发出邀请,专门为学院创排作品,由北舞学生作为演员。
记者:我了解到您也将致力于用芭蕾语言讲中国故事,比如您对中国的敦煌文化很感兴趣,已经计划就此展开自己的创作了?
马拉霍夫:我是敦煌文化粉丝,很喜欢敦煌文化,特别想去敦煌舞诞生的地方看看,只是教学工作要求我每天在课堂,离不开。但我现在已经有一个初步计划,想创作一个专属北舞的讲述中国故事的舞剧,想为美丽而伟大的北舞创作一部有趣的作品。作品是关于中国古代的故事,专门敬献给北舞70周年院庆,我在思考,也有了一些非常有趣的想法。但我需要时间,也开始与一些人探讨,比如我也与巴图书记聊过,希望他能做我的编剧。我的同事哲昕给了我很多书,让我了解中国式悲剧故事等。希望这个作品不仅能打动我,也能打动所有观众,因为我们是“为人民而舞”。我希望也相信,未来一定会创作一些用芭蕾语言讲中国故事的好作品。
(本次专访由北京舞蹈学院党委教师工作部干部李哲昕翻译,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北京舞蹈学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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