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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北之风

时间:2020年07月30日 来源:中国副刊公众号 作者:孙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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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南平夕阳寺碑刻

图片来自网络

  知古者,方可洞悉来去之影,区分魔性与神性之迹。我们从以往的一切可以推知未来,国人的精神生活,是不会枯竭的。

  我是北人,自幼在蛮荒之地生活,对明清之前的民间宗教、信仰知之甚少。二十多年前去福建的许多地方,看见众多古老的庙宇,颇多感叹。闽地多神秘之所,且有古风的流布。就方言而言,那里的遗产颇多,为语言学家所关注。而明清的遗存更为丰富,闽南的泉州且不说它,仅闽北一地,可说者不可胜数。这对于我这样生于北方的人而言,自然有不小的引力。

  近日偶然读了关于闽北建州的书稿,遂想起当年的福建之行。然而那次也太走马观花了。书的作者并不认识,但能够感受一种浓烈的历史气息。书稿提供了大量历史的细节,作者写故乡的宗教建筑、乡民信仰,绘出古中国乡野的幅幅图画,对于研究地域中的社会习俗、精神遗存,是难得的文本。在如此多的旧迹间穿梭,没有广大的情怀不能为之。天地忽然阔大起来,遥远的先知的面影,信仰者的日常生活,读书人的行踪,其间所散出的古老的气息,都指示着我们的古人生活的一部分。

  我的老友许谋清是闽地的小说家,其作品常常带着一种散不掉的幽魂,想起来属于地域文化的外化,或者说有古老的图腾的因素吧。二十年前读他的作品,很惊讶那里的古风,词语背后的诡异的存在,我们在中原与北方的乡下何曾见过?这属于乡土的文明,我看这本关于闽北文化沿革的文稿,好像找到了诸多注解。书中所据材料多乡邦文献,还有大量的实物。建州的道教与佛教遗产令人眼花缭乱,许多人所不知的建筑和故事在时光的深处被一点点还原出来。这种现象,今人不易理解,而千百年来的建州人,就生活在这样的时空里,他们创造着、期盼着,一代代延续着相近的梦。

  民国初期,许多学人关注民间的文化遗存,民俗学与宗教学研究,在田野调查的实践里悄然兴起。人们对国民性的认识,也随之加深。但中国的地域十分辽阔,文化的差异总还有的。近来各地的文化人对家乡历史文献整理,渐成风气。闽人的创作与学术研究,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我自己对闽北知之甚少,读其间的史料,知道那里的文化土层之厚。从六朝到民国,林林总总的人物,构成了文史哲的风景,且有民俗意味的缭绕。人类学者在其间总可找到有趣的话题。比如道教在民国间的形情,如何组织,怎样维护社会秩序,形成了一个社会动态的图景,可以提供认识民间信仰与民间组织的参考。再如,清代流寇对佛教寺庙的破坏,也是值得警觉的话题,太平天国运动在建州留下了痛苦的记忆,令人深思。研究中国历史与文化,这些细节都殊为重要。我们在许多地方看不到相关的遗迹,而古老的建筑留下的岁月之痕,却能告诉我们一些被遗忘的话题。

  民间的信仰,维系着国人的精神之网。我们古人的情怀,是特别的。汉文明里的信仰其实与生存的困境有关。遥想古代读书人的困苦,其间隐含的故事都牵连文化的根基。民间的信仰有出离苦海的冲动,而思想与现实的隔阂也造成了一种超凡的憧憬。寺庙、书院常常是人们聚集的娱乐场所,那些无形的力量维系着乡民的精神,使他们在无希望的时代有了希望的念头。造庙修寺,乃期盼福运降临的选择,也有图腾式的形而上意味。建州留下的故事,多与民间疾苦有关,可怜的乡民在苦运中善良的精神的闪动,都给我们内心一种感动。闽地的民风淳朴,与这类的信仰的存在大有关系的。?

  自从佛教传入中土,学人的思考和民间的信仰有时在不同的轨道上。晚清的时候,章太炎主张以佛教唤起国人的进步,不过他的宗教观,是以“自识”为宗,强调“自信”,“依自不依他”。这种宗教观是觉悟的思想者的一种再思考。但我们看清末民初的民间信仰,不是这样,迷信与妄信的因素也是有的。这其实是一种社会心理的外化,一定程度保持了民风的本然。这是我们思考思想史里的宗教与民间宗教不能回避的问题。读建州研究史料,记录了读书人的世界与百姓的世界的两种形态,一些片段令人想起古老的生活方式里的诗意的遗存。虽然作者并不回避历朝的灾难与不幸,但那种超脱苦海的宁静之美,也有作者自己的梦想吧??

  闽北的存在,可以解开诸多文化之谜。这里有朱熹、王守仁的旧音,也多默默无闻的民间智者的创造之迹。众生劳作、创造之影,刻出民族心史里有趣的一章。闽北庙会,是颇值得玩味的遗存,看到多样有趣的民俗样式,如同进入风俗之图,花担、彩船、春台、高跷、挑幡、香盘、大炉、老爹、驮枷等等,有北地可见之物,亦多闽北自己的特色。上元、中元、下元时节,民间鬼神的信仰都在庙会中呈现。闽北人对于鬼的理解,与中原有别。且看无常鬼、地理鬼、高爷、矮爷等表演,乃民间心理诗意的裸露。高深的佛理被世俗化理解的时候,人间的美意也联翩而至了。

  苏轼当年写在乡间遇见佛教信徒的故事时,一些场景颇为传神。《金刚经跋尾》介绍信徒读经时的庄重之态,刻出“灌流诸根,六尘清净”之意。此也可以移来证实闽人的精神一隅,“以广大心,得清净觉”,恰是得佛理要义者的境界。民间文人与善良百姓,得此境者,历代均有,从乡间的石刻、造像、家书中,我们都依稀见到此态。高深的佛理,一旦融入日常生活,便成风俗的一部分。建州的民风里残留着这些美质,回想起来也多让人感叹不已。恰如书稿作者所说:“崇佛渐成习俗,习俗有长性,佛也有长性。都悠着性子,都天荒地老”。

  去过闽南、闽北的人,最难忘的也许正是这些有趣的遗存。福建的乡间古物甚多,祠堂与庙宇散落四方,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可以玩味的遗存。印象深的是婚丧嫁娶的场景,保留了许多明清时代的遗风,而唐宋以降的谣俗,经友人指点,便也略觉一二。闽人保留了中国文化弥足珍贵的东西。我们现在遥想唐宋的语言、生活细节,有时在闽地可以找到某些形影,而在中原,多缈乎而不可见了。所以,看到闽北人的遗产,便生出思古的幽情,有寻觅旧迹的冲动。知古者,方可洞悉来去之影,区分魔性与神性之迹。我们从以往的一切可以推知未来,国人的精神生活,是不会枯竭的。

  本文原刊于《文汇报·笔会》

    

  孙郁,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鲁迅研究会常务副会长,《鲁迅研究月刊》主编,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著有《百年苦梦》《鲁迅忧思录》《周作人和他的苦雨斋》《鲁迅与周作人》《鲁迅与胡适》《鲁迅与陈独秀》《张中行别传》《走不出的门》等著作数十种。

(编辑:马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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