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灰烬中幸存
——关于特朗斯特罗默
特朗斯特罗默得诺贝尔文学奖了,我有一种惊喜,但又不惊讶。
我是在韩国釜山访问期间,从同行的作家阎连科的手机上首先得知这一消息的。随后,在面向海湾的一家沸沸扬扬的酒吧里(当晚正值釜山国际电影节开幕,很热闹),国内两家报纸的采访电话接连打来,我走向海滨,边回答提问,边望向海天交接处的远方,正好在那夜幕上,有一颗星像透亮的水晶一样,分外湿润而又晶莹。我在兴奋之余,深深地感动了。
也许,这就是为一代代诗人所寻找,而又照耀着他们的那颗星。
第二天,同行的孙郁教授在车上问我特朗斯特罗默写了哪些诗,我随口念了一句“醒悟是梦中往外跳伞”。他听后略作沉吟,然后兴奋地直点头:“好诗!好诗!这才是诗人!”
该诗是特朗斯特罗默早年成名作《十七首诗》(1954年)序诗中的第一句。现在来看,它不仅如梦初醒般打开了一种诗的境界,也决定了诗人一生创作的音质。单凭这一句,一个卓异不凡的诗人在瑞典语中出现了。
最初接触到特朗斯特罗默的诗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那时我认识了北外瑞典语系毕业、分在《中国画报》工作的李笠,我从他那里不断读到特朗斯特罗默,并深受吸引。正好那时我在《诗刊》做编辑,负责外国诗,我经常向他约稿,我在自己编选的《当代欧美诗选》(1989年)中也选入了他译的特朗斯特罗默的四首诗。甚至,后来《特朗斯特罗默诗全集》在中国的出版,也和我的这份“热爱”有关。我一再对李笠说:这么优秀的诗人,完全应该在中国出版一本诗全集啊。李笠听了我的建议(当然,这也正是他想做的一件大事),回瑞典后全面展开翻译,我则在北京联系外文局的中国文学出版社,后来该译稿因故转到南海出版公司,中国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则继续做它的特约编辑;书发稿前,李笠请我写一篇文章,那时我在德国慕尼黑,很快写出了《取道斯德哥尔摩》一文,它被作为跋文收在诗全集中,并很快在《读书》杂志刊出。
那么,特朗斯特罗默为什么会如此吸引我呢?这里很难用几句话说清,但我想说,这是一位有着优异诗歌天赋和想象力,而又始终扎根在个人存在深处的诗人。他的诗,用策兰的一句话来讲,都是“深海里听到的词”!这次诺奖的颁奖理由是:“通过凝练、透彻的意象,他为我们提供了通向现实的新途径”。这个评语比较准确,它说出了我们对特朗斯特罗默诗的主要感受。只不过这“现实”不仅是外在的,更是内在的。对于这样的“现实”,特朗斯特罗默的确有着一种往往令人惊异的揭示力。
也许,更让一些中国诗人和读者感到亲切的是他的简约和凝练。我不知特朗斯特罗默是否受过中国古典诗的启示(虽然在他家里挂着中国书法,据说曾挂倒了),但他显然受过日本俳句的影响。但我想,这首先出自一种更深、更为本质的精神体悟,在一次访谈中他就曾这样说:“诗人必须敢于割爱、削减。如果必要,可放弃雄辩,做一个诗的禁欲者。”是的,“放弃雄辩”,让风讲话,让那些最独到的、令人难忘的意象和隐喻讲话,这就是他的全部秘密所在。
正因为勇于“放弃雄辩”,特朗斯特罗默从来没有以大师或思想家自诩。他一直把自己限定在诗歌自身的范围内。他的作品也大都是一些抒情短诗。但诗的力量和价值并不在于其规模或篇幅。他的这些抒情诗不仅在上个世纪后期影响了世界上很多诗人,也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今天它们依然耐读,已堪称经典。特朗斯特罗默无愧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欧洲最优秀的几位抒情诗人之一。所以他得奖,我一点也不惊讶。他早就应该得这个奖了。
这就是为什么前两年夏天到瑞典朗诵时,我和其他几位中国诗人最大的希望之一,是去拜访这位我们所热爱的诗人。这要感谢李笠和诗人的妻子莫妮卡。阳光明丽的上午,我们前往斯德哥尔摩南城斯提格贝里大街32号,这个栖身于河畔山坡的四层楼上的公寓,自诗人1990年中风后由国家免费提供。半瘫的诗人就住在这里,在夫人的照料下,眺望美丽的梅娜伦河和远处的芬兰湾,并接受四方诗人的朝拜。
这位令我们满怀敬意的诗人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放弃雄辩”了。由脑溢血引发的中风不仅使他右半身瘫痪,也使他失去了说话和交流的能力。他只会微笑,或是简单地发出“哦”、“哦”的声音。但是在我们看来,他即使不说话也不能写诗,也依然是个诗人,依然保持着作为一个诗人最好的那些东西,“中风后半瘫的大师/抒情诗人永恒的童年”,这是我在这次访问后写下的《特朗斯特罗默》一诗的开头。他永远留在那个位置上了。
说到脑溢血,我多少感到有些神秘与可惧。但对特朗斯特罗默这样曾全身心倾注于诗的诗人来说,他的脑溢血并非偶然,“写诗时,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逼我展现它”。好一个“逼我展现它”!语言之根已贪婪地深入到他血肉生命的最深处,或者说,这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在演奏时,有一根琴弦突然绷断了——也许,命运就是如此。
然而,还有比这位诗人更“幸福”的吗?他已写出了他一生中最好的东西。现在,“在一位伟大女性的照料下/他坐在轮椅上/倒退着回到他的童年/并向人们/发出孩子似的微笑”(那微笑,怎么又像是嘲讽)。
这些,都是我在访问时的“内心涌动”。特朗斯特罗默本来就是一个内向的人,现在,他更沉静了,只是他的眼光依然清澈、锐利、有神,透着智慧和些许嘲讽。他要说什么?我们不知道。这是一个谜。也许,他什么都不需要说了。我们也如此。但当他起身时拄着拐杖艰难移动,“我不想只是满怀敬意地看着他/我想拉住他那有些抖颤的手”!
让我们深受感动、满怀敬意的,还有诗人的妻子莫妮卡。这真是一位伟大的女性。房间光亮、洁净,布满鲜花(尤其是那窗台上盛开的天竺葵),半瘫的诗人穿戴整洁、面色红润,莫妮卡还给她那其实已不需要时间的瑞典老绅士戴上了手表。这已是20年的搀扶啊,至今,莫妮卡的一举一动仍透出一种不倦的爱意!
我们感谢莫妮卡,还因为她亲自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午餐:西瓜丁、薄荷叶、希腊羊奶酪拌的美味沙拉,主菜是热腾腾的奶酪牛肉卷和烤鱼。我第一次品尝到古老纯正的捷克啤酒(并从此喜欢上了它),特朗斯特罗默则在莫妮卡的照料下,像个孩子一样系上餐巾乖乖地进食,并慢慢地喝着他一生爱喝的威士忌!
饭后,诗人还坚持用一只未瘫痪的左手为我们弹钢琴。一曲弹完,他拄着拐杖回到沙发上,在莫妮卡的安排下为我们送书签名——也许,这是他“待客”的最后一个仪式了。除了他的诗集,我还得到一本他的作品的多种译文合集!看着诗人抖颤着他的左手签下名字,我内心真是不能平静,据说他中风后一般都只为读者签“T.T”(他的名和姓的第一个字母),但这一次他坚持签完全名。那抖颤的字体,怎么看都像是火焰在风中燃烧!
那么,得奖后呢?有报道说特朗斯特罗默本人很惊讶,但我不大相信这种说法。因为他已无所谓惊讶或不惊讶。他会亲自去那廊柱前耸立着“奥尔菲斯在歌唱”的青铜雕塑群的斯德哥尔摩音乐厅领奖吗?会的,他会坐在轮椅上出席,而由莫妮卡代为致辞(我想那受奖辞,大概也会是由莫妮卡代为起草并念给他听)。他已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对他还有意义吗?
“这出自谁的意志
他在灰烬中幸存
像一只供人参观的已绝迹的恐龙”
这是我写的《特朗斯特罗默》的最后几句。诺贝尔文学奖宏大的颁奖仪式,也许会使更多的人们感到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