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散的书场 高喜军
最早接触和认可的艺人是那些走街串巷,身上背着二胡扛着木头箱子的盲人。他们手里握着棍子,嗒嗒嗒敲击着乡间的土路,心很静地走,路上的尘土被长棍敲打出一星一星的泥坑,一星一星的泥点,风吹着,他们义无反顾地走在四邻八乡的路上,一生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被吹成了什么样子,走累了随便找个地方歇歇。乡间的夜晚静下来,乡村的电还是稀罕物,家家还都备着煤油灯,我听见瞎子的梆子还当当地在响。母亲说:瞎子没有吃饱或者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我站在门口往瞎子坐的地方瞅,听一阵阵一声声沉闷的梆子把夜敲得愈来愈深。后来,梆子声停了,我知道他被领走了,没有棍子声,棍子的一端被领他的人牵在手里。
这是我最初对艺人的感觉和记忆。
我喜欢他们坐在树荫下拉二胡的样子。
他们的身旁有树叶、有阳光、有月色、甚至有跟着主人来听书的狗或者有被主人牵在手里的驴。不需要搭台,不需要灯光,他们是最不奢侈的艺人,他们的心里有灯,多复杂的简谱都在心里记着。我相信盲人眼前的世界很净,他们看到的都是纯粹的东西,路上有男人和女人的走过全凭他们的知觉,一头驴或者一头猪的走过全凭他们的知觉,一片树叶十片树叶的飘落全凭他们的知觉,一个季节走过的程度全凭他们的知觉。
我记得一个叫萧瞎的人,先是大家叫他小萧,后来我长大的时候他变成了老萧。他每年都要到我们村里来几趟,差不多是按季节来的,他会说我上次来是春天,这次来麦子已经收过了。他会算农时,知道农忙时没有人顾上和他聊天,听他拉弦子、唱坠子、说书。他坐在十字路口,有几个人走来,站在他身边的老霍问他:走过来的是男还是女?他把弦停下来,须臾间说:三个男的两个女的。猜得真准,这就是靠耳朵行走靠耳朵生活的智慧。萧瞎书说得不算好,但他拉的二胡好,我喜欢他清拉二胡,那些音乐、鸟叫声、水流声、动物的叫声从他的琴弦里流淌出来,清清亮亮,缠缠绵绵,惟妙惟肖。有一曲沉郁悠扬的二胡,后来我才知道它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在一个深夜,我站在远处,忽然被这首二胡曲打动了,我听出了一种深藏于心的东西。我问萧瞎,他说:这也是一个盲人拉成的名曲,盲人名叫阿炳,很多年前一个流浪街头的艺人,他会拉几百首乐曲,可是留下的只有几首。就是从此我开始喜欢阿炳的,至今我常放的乐曲里肯定少不了《二泉映月》。后来,我又喜欢上了他的《听松》《寒春风曲》;喜欢上了另外的二胡曲《良宵》《将军令》《病中吟》等,电视上如果有二胡演奏我常会痴迷地坐着不动。
萧瞎在我们那儿的故事很多。比如说一次下大雨,道路上有很厚的积水,他不敢走,求别人拉他过去。人说:那你得有啥表示!他说我一个没眼的人咋有啥表示?人说:你不是会学驴叫吗?他只得学了,仰着头,根呱根呱,根呱,他一边“叫”着,手牵在了别人的手里。还有,说他喜欢上了一个某村的寡妇,晚上住在离寡妇近的牲口屋里,用竹竿去敲寡妇的门。寡妇在屋里纳闷,不开门。他掏出装在布兜里的二胡,拉出叽叽叽老鼠的叫声,狗的叫声;吱呀一声,门终于开了。后来那寡妇跟了他,走街串巷竹竿始终攥在女人的手里,他挣来的钱大都被寡妇给了她上学的儿子,那个儿子最后考上了一所大学。孩子在学校学的竟然也是乐器,主攻的就是二胡,据说现在是一家乐团里的二胡手。这应该是萧瞎最大的善举了。
后来,乡村的电逐渐正常了,各家各户基本都有了电视,乡间流浪的艺人越来越少了,街头的二胡声很难听到了。萧瞎也不再一年四季来俺村了。这时候萧瞎已成了一个算卦很神的人,名声传得很大。我和一个朋友也去找他算过,他住在一个小院子里,屋子很窄,那个女人坐在他身边,帮他收钱。他坐在小桌子边,手头搁着的不是二胡,而是一套卦签。看不见眼珠的眼不时耸动着,额头跟着频繁地动。他老了,满脸的沧桑,已经看不出他当年学驴叫时的调皮、风趣。在他身边没有看到二胡。一个乡间艺人的音乐流失了。
他当年怎样给我算的我已经忘了。
但他生命是以悲剧收场的。他依靠算卦挣了很多钱,小院里每天都站着等他晃动卦签的人,都是希图从卦签中得到求助的。他竟然死于非命,一天夜晚两个年轻人爬进了他的院子,他很机灵,听见了,寡妇那天正好回了娘家。他抓起床头的竹竿,但无济于事。他藏在一个什么地方的钱被翻到了,他爬起来,被偷钱者推倒,他死在了床下。那是一场惊动全县的大案,关于瞎子被杀的传闻很多,警察还怀疑到了寡妇,因为寡妇在瞎子被害那天正好回家,这种巧合被怀疑为预谋。案后来破了,但一个曾经的行走的艺人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一个乡间的艺人最后毁在了钱上,一个诱惑很多人的卦仙没有算出来自己要遭的祸。他留下了被偷的钱和一个小院,那个小院现在也不知道归谁了。
想起他的结局我总会怏怏的,有时候站在暮色里支着耳朵,总觉得还会有他的梆子声悠悠地传来。失望的夜里,回味少年的岁月会忽然怅然,总觉得我的乡村失去了什么,我会又一次站到乡村的夜里,时光无声,夜色无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到什么……
在我心里依然保留着少年时代的二胡声。
怀念的也许更是二胡声中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