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中,那蓬苇草
http://www.cflac.org.cn     2011-09-09     作者:潘新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一夜秋雨,苇草在深秋的原野上,悠然而淡泊。

    第一次看到苇草是去乡下看外婆。外婆作为我人生理想的启蒙者,就像山间的茅舍和青石板小路一样,使我感到持久地宁静和亲切。

    很小时我就依偎在外婆的臂膀里,听她讲述《聊斋》和许多仙女侠客的故事。那是山间静寂的夜晚,一盏煤油灯在外婆饱经世间沧桑的脸庞上闪动。外婆倚在床头,一边吧嗒着叶子烟,一边向我讲神仙鬼怪,我就在外婆娓娓动听地叙述中进入了童年的甜梦。

    外婆的床头堆满了书页泛黄的各类小说。那些我至今不知道书名的旧小说几乎陪伴了她的一生。外婆出身于书香门第,在当地极富盛名,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并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16岁前她一直深居闺门,可谓足不出户。很小时我就知道,要不是外公生性嗜赌和吸服鸦片,我年轻时履历表上就不是贫农了。

    我是和外婆一起去田野中采摘名叫侧耳根的野菜时见到苇草的,不过当时是燠热的夏天。苇草就长在池塘四周的塘坎上,池塘背后是一座长满了青杠和灌木的小山丘;里间有甲虫、蜗牛、蟋蟀等让我极感兴趣的昆虫,每年春夏长满了各类野生菌,当然树林里也有毒蛇出入,所以那山丘于我一直是个大神秘。外婆是小脚,严格意义的三寸金莲。苇草在夏天油绿而蓬勃,其叶刚劲如矢。外婆放下菜篮,扯下一根苇叶,沿苇叶茎撕开两条小口,然后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右手用力拉开茎两边的叶脉,茎便像箭矢般射向了天空。玩苇叶是我幼年最感快意的游戏。较之于外婆为我捕捉的蟋蟀和蚱蜢,更为刺激,因为在拉开叶脉时稍不留意就会划伤手指。记得外婆第一次向我示范射苇叶时,脸上漾起了年轻的笑容,慈祥而忘我。

    外婆是一个充满爱心的老人,对晚辈严谨而宽容。外婆常说没能在年轻时代走出闺门是最大的遗憾。所以外婆对儿孙们倾注了自由的理想,尽管由于生活艰难,她的理想在儿女身上并没能实现。外婆所养老母鸡下的蛋除了换取家里必备的油盐,基本上全属于我了。尽管外婆的肺气肿极需营养,但她却从来就舍不得自己吃。那时侯,农民日子很紧巴,打谷子季节我便跟在拌桶后面拾稻穗。黄昏,外婆便在低矮的屋檐下为我磨来煎饼。外婆的煎饼只少许几滴茶油,但总是香喷喷的。每当我和邻家小伙伴从高梁地汗涔涔回家时,外婆的煎饼已晾放在桌上了。不过外婆一定要把我拉到水井旁,用皂角洗净脏黑的小手,才允许我吃饼。

    外婆的一生是和稀粥、补丁度过的。外公把家产输光后,去当了街上的更夫,终日与残酒孤独为伍。外婆拖着我的母亲和三个舅舅过着清苦日子。家里穷得居然没有一副多余的碗筷。但她总是快活的。总是满足地坐在桌旁看她的儿女大口喝干稀粥。

    外婆的纺车响在乡村宁静的长夜里。那单调绵长的纺线声几乎陪伴了我整个童年时期的梦境。很多很多年以后,那古老的纺车在故乡的油灯下永远消失了……但每次在静夜里听到鸡鸣犬吠,我就会不自觉地要去捕捉那悠远动听的纺车声。那是一首神秘而古朴的谣曲,弹拨着外婆和她的同辈辛勤艰苦的命运,美丽而必然地结局于现代文明的进程里。

    简易公路修到了外婆家门前。不久,外婆的一只老母鸡被汽车辗死了。她看见我舅舅把压碎了翅膀的老母鸡拣回来炖在锅里。那个晚上一家人显得很阴惨,外婆呆坐在饭桌上眼睛红红的,压根儿就没运过筷子。老母鸡的惨死使她伤心。我至今也领悟不到外婆对一只鸡的死为何表现出那样深郁的辛酸。不过那是一只被外婆唤来呼去,“咯咯咯”叫嚷不停老爱在外婆被窝里下蛋的老母鸡。那天的外婆很苍老,整个身体缩得极小,并且异常的不读小说不纺棉花便上床了。也许因为外婆内心很孤独对生命格外怜惜?

    外婆狠狠揍我是因为我偷吃了邻家玉米地的几支玉米。黄荆树在川南地区遍地皆是。外婆揍我用的就是流着绿脂的荆条。外婆说:“做人要干净,偷鸡摸狗的事千万做不得。”外婆在我屁股上抽打出的红痕,像火一样至今仍燃在我心灵里。

    外婆在我5岁时就去世了。我躺在外婆身边,听她讲完一生中最后一个故事。在甜甜的睡梦中,外婆离开了我。清晨醒来,外婆仍斜倚在床栏上,怀里放着一本1974年版的《水浒》。外婆的手还放在我额上,但外婆却老了!

    出殡的细节已不记得。舅舅们紧随在柏木棺材后面,头上包着白布和几丝苎麻。苇花已开了,那萧然那苍凉,在风中飘摇。太阳依然在山凹里悠闲地照着。外婆的一生何其平淡,但这也是一种人生啊!

    外婆就葬在那蓬苇草旁。每当我独自一人倾听自己的夜晚时,山野中那蓬苇草总在我心中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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