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云种花到德保

何述强（广西文联文艺研究室副主任）

    我跟德保是有缘的。

    我第一次听到德保这个地名是很多年前在广西诗人刘名涛先生的诗里，他那一首诗，是为两个唐姓青年的婚姻祝福的。男方是罗城人，女方是德保人。我记得诗是这样写的：“三生石上孕双芽，德保罗城并蒂花。”因为这两句诗，我便记住了德保这个地名。同时想象德保的女人一定很美，不然诗人写不出这么美的诗句。

    从那以后，我在电视上看过一次德保矮马的报道，画面上有人骑着矮马，他的脚几乎着地，旁边有不少围观的人，场面很快乐，当时我感到很惊奇。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矮小的马。从此，德保矮马便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有些神奇的事物见一次就会永生难忘，而那些没有个性的东西，我们天天面对，却永远不会记住。

    一个人一生中是会记住一些地名的，因为这些地名有吸引他的地方，或者说跟他有特殊的因缘。能够由名入实，去立体地感受到它的存在，进入这个地名背后真实的空间，我觉得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情。

    在有机会亲临德保之前，我在旧书市场购到一册《儒学南传史》，读得兴致勃勃，因为里边论及的一些历史人物都是我素来关注的，比如黄庭坚、苏东坡，比如柳宗元、王阳明。因为对书感兴趣便开始关注此书的作者，作者是广西德保人，中国社科院的研究员何成轩。我为此便感觉到德保是有文脉的。德保是出文人雅士的。后来跟一个在德保挂职的朋友聊天时跟他说到此事，他告诉我德保现在还有一座书院，有个老人守着，老人也姓何。我顿时对德保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感觉那个地方一定有很多幽深的事物是我所不知道的。那个时候，仍然不知道我很快就会有机会到德保看一看。不久之后，我就接到了德保红枫笔会的邀请函。

    跟一群作家坐着大巴从南宁往德保，也是一段不算近的路程。可能是因为头天晚上没有休息好，上车不久我就昏昏欲睡，后来真的就睡着了。到德保县城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我被一阵歌声惊醒。在昏沉之中，响彻云霄的山歌让我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仿佛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扣击着我。我听过不少地方的山歌，但如此热烈而有冲击力的还是头一次，这样的经历，又是让我永远难以忘怀的。德保的山歌音域宽广，悦耳动听，直上云霄。估计是我听到的最美的壮歌了，尽管我听不懂歌词，但我觉得声音里有着比具体歌词更丰富的东西。那是生命存在的一种状态，是一种酣畅淋漓的生命元素在自由地表达。我一下子就从迷梦中突然惊醒过来，知道自己到德保了，到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地方。心中的那种郁闷，正得以一点点地释放。

    当天晚上我就知道城内那条河叫鉴水河，而我们就住在临近河水的宾馆。同行的朋友还介绍说，德保县城有云山鉴水，如此古雅的名字让我又一次惊叹德保的神奇。据我所知，德保是壮文化的腹地，是壮族原生态文化保存得最完好的地方之一。在这样的地方，居然有着深厚儒家文化气息的地名，怎不让我惊叹！夜晚跟同行的朋友在鉴水边走走，鉴水静悄悄地流淌，即使是在夜晚，我也能够感受到鉴水的清澈，以及她的娴雅气质。这是一条内蕴丰富、灵珑幽致的河流。记录着这座边境古城的风雨沉沦和桃花翻浪的欢欣。听朋友说，春夏之夜，月明之时，三五成群的德保人，在鉴水两岸让山歌响彻云山，这样的情景，延续了上千年。宾馆里配备有《德保县志》，当晚我就随便翻阅。德保的历史在我眼前慢慢展开了。我知道了以前不知道的许多关于德保的事情。这里原来是镇安土府，康熙二年就改土归流，开始由汉官治理。因为民风纯朴，物产丰富，山川绮丽，令历任汉官惊叹不已，恍恍然如入桃源之境。叹未曾有，怕不再有。从历任汉官留下的诗刻，我们不难读出，德保这个地方不仅让他们领会到为宦的踏实感，也让他们充分展示了艺术才情。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够让我们立足现实的同时笑傲烟霞？得以保持一颗高蹈的诗心而不被尘俗奚落和嘲弄？能够放飞抑郁的黑鸟，让心儿像雄鹰一般快乐地飞翔？如果有这样的地方，不是世外桃源，又是什么呢？

    汉官中我们最熟悉的要数赵翼了。我从小就读过他的诗：“李杜文章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只知道他是一个石破天惊的诗人，其他方面一直知之不多。知道他是史学家是后来我在河池学院做学报编辑的时候，有幸读到学者研究他的史著《二十二史札记》的文章，让我间接地了解到他的史学思想，十分钦佩。这个清代著名的史学家，还是一个杰出的诗歌理论家，有《瓯北诗话》名世。研究古代诗论的人，《瓯北诗话》是绕不开的。此番到德保更惊奇的是，赵翼在德保做过官，乾隆年间出任镇安知府。他的著述中关于德保风土和物产的记录还真不少，还写下不少精彩的诗篇。他对德保壮族歌圩对歌情景的描述引人入胜，至今读来仍然让人浮想联翩。“一声声带柔情流，轻如游丝向空袅。有时被风忽吹断，曳过前山又嫋嫋。”他还写了对歌之后最佳的效果：“可怜歌阕脸波横，与郎相约月华皎。”上山去了，去享受心心相悦的多汁的浆果。太守紧接着总结这些歌谣说：“曲调多言红豆思，风光罕赋青梅标。”他感叹着并对儒家文化进行重新思考：“世间真有无碍禅，似入华胥梦缥缈。始知礼法本后起，怀葛之民固未晓。”上古的纯朴、自由和圣洁，他在德保这个地方感受到了。山歌荡涤了他的心灵，让他也变得天真纯洁起来，对一种属于生命本真的状态神往不已并且由衷地讴歌起来，他在诗的末尾已经十分动情地说：“君不见双双粉蝶作对飞，也无媒妁订萝茑。”高扬生命自由的旗帜，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有什么样的文化能够比得上不让生命扭曲的文化？

    “仙佛未经吾独往”，“奇境天留词客赏。”德保是他与天地万物悠然心会的地方，是他生命里最丰沛畅快的一段时光。因此他离开之后很多年，还在一再吟叹，一再怀念。这是一个需要“处处志之”的桃花源，一不小心就会“遂迷，不复得路”。仿佛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梦境。在现世之中，又不在现世之中。可以想象，在这个诗人晚年疏灯如豆的著述生涯中，德保一定温暖了他的许多个冬夜。因为他的深情厚意，云山鉴水之间依然穿行着他不朽的诗句。鉴水两岸的山歌如期响起，算是与他旷古的诗句作共鸣吧。

    第二天，我们游了德保的好几处正在开发的景点。印象最深的还是德保的水，都是那样的清澈。德保的红枫开始红起来了，是那种刚刚发动起来的红，红得有点羞涩，唤起一种初恋般的激情。到了晚上，大家喝醉正在兴起之时，我又听到了山歌响起。原来是德保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捧着美酒给客人献歌来了。响亮的山歌荡漾在大厅里，对人间的爱和祝福盛况空前。

    在热闹的地方呆久了，被各种杂乱和尖利的声音扰得心神不宁。许多声音令我们恐惧和不安。在我们开始不相信许多声音的时候，为什么德保的歌声如此纯净热切，始终保持着不变的情怀？对人的祝福如此明亮和高昂，没有丝毫刻意的匿藏。看来声音跟发声体的纯粹度和宽广度极有关联。听这样的歌声，我们知道德保的心是热的。德保这块土地是温润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德保的歌里，有云山的朗月，有鉴水的清涟，有一树树红枫的热烈，有粤西古道远去的马蹄声，有矮马行走在弯弯山路上的悠悠岁月……歌里打一个草结，让小鸟知道此路不通。歌里放一根树枝，树枝指向开满五色花的幽径，幽径深处荡漾着歌一般的爱情。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德保的歌路也曾曲折。官府禁过，盗匪劫过，野火烧过，雷轰过，雨打过，风霜浸过，德保的歌，像分开的云朵很快就聚合。怎样的刀，也斩不断清风，切不断河水。德保的歌，是自由翱翔的精灵，穿云渡水，响彻天宇。

    我想我开始想念德保了。我再次到德保的时候，一定要登上云山之巅眺望德保全景，一定要去独秀峰轻抚一下那些琳琅满目的诗刻，去拥抱一下那棵以石气为生的奇异古榕。一定要去芳山看看，锄几片云朵，栽几棵花树，体验古人“横琴坐远风”的妙境。一定要在鉴水边徜徉再徜徉。听歌不怕月亮落，鉴水清波映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