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多功能厅里,一个黑黑硬硬的汉子在对着几百号人聊着他的创作,他的家乡,他对文学与现实关系的理解,还有他的与硬朗外形不相称的腼腆。他跟听众们说,他不喜欢在公共场所发言,作家应该是孤独的;说自己是一个内向甚至是孤僻的人;说你们看我经常要喝水吧,那是因为我紧张;说着说着会说我又短路了——他想说的是:我跟你们一样。这个人,就是麦家。曾经从军17年的麦家,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对于中国七八亿人来说,文学与现实是零关系
文学与麦家是生命的关系。麦家说,文学是他的生活方式,“每天我不是读就是写,要不就是上路。假如有一天不让我写作,我肯定会死掉。文学是我的呼吸口。”他也常常想,对于每个人来说,文学是不是都如此重要?
在离杭州40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村庄,一个非常大的有六千人口的村庄,那是麦家的家乡,17岁之前他一直生活在那里。他的父母亲是农民,母亲只是粗识文字,甚至都看不完一张报纸。麦家经常问自己:文学对他们是否有意义?答案肯定是没有意义。你要是问他们文学和现实有什么关系,他们肯定也会说没关系,是零关系。
麦家的母亲知道麦家在写书,但是不知道书的社会价值,不知道书赋予麦家的价值。麦家说:“我送给她的新书,她顶多是摸摸而已。”她会问麦家:“你现在当官当到什么程度?正处?正科?”对此,麦家回答:“什么也没有。”电视上传言麦家跟某某高官关系很好,她就会问麦家是不是真的,得到麦家的肯定答复,麦家的母亲告诉他:“那你回来当个乡长吧,副乡长也行。”她觉得有出息的孩子应该当乡长。
“她是谁?她至少代表了中国七八亿人。”麦家用沉重的语调叙述着。他们靠土地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感情全在土地和亲人上,梦也与土地和亲人有关,想让孩子吃饱穿暖,好好发展。他们不会抒情,不会浪漫,每个梦都脚踏实地。
——就是这样,与所有教科书里教给我们的宽泛化的“读者”概念不同,麦家向我们指出,读者里有这么一群人,他们的现实与文学没有关系,甚至,他们都不算是读者。
文学是做什么的?文学是月光,很多美好的事情是在月光下产生的。
文学是什么?人类的青春期就是文学。麦家认为,只要你上过高中,就肯定与文学会发生关系。青春期里人的感情世界开始萌动,有苦闷有孤独,会暗恋某个人,比如说同学、老师,或者电影里的某个角色。青春期的羞涩又让他不知道向谁诉说,锁在心底又锁不住,于是就会写字,写诗。麦家的一个朋友说:现在很多人都不读诗了。但是转念一想他又说:我年轻的时候还写过很多诗。麦家觉得,那个时候的他留下的文字是他一生中最真实的部分。
文学是做什么的?麦家说,文学是月光。它不是太阳光。文学不能给你买房子,不能给人实实在在的物质,但是文学教会人审美的能力,教给人欣赏大自然的能力,教给人领悟人间悲欢离合的能力。一个人不会因为读过很多书,他的物质上的价值就增加了,即便是文学赋予麦家那么大的价值,但是在麦家母亲看来也抵不过一个副乡长。月光对于“我母亲”——也是中国七八亿人来说是没用的,她们天一黑就睡了。而太阳光则照耀万物成长。但是,很多美好的事情都是在月光下产生的。太阳可能让人汗流浃背,很多敏感的东西被太阳一照就会失去或者躲起来;而月亮升起时,人间很多美好的遐思、梦想、情感都苏醒了,活泼了。麦家指出,少数事物需要月光,大部分没有月光也能活,但是假如没有月光,我们的心灵可能至今还是一片黑暗。
文学不仅是月光,它也还是幸福感的源泉,文学和我们的关系,就是和心灵的关系。麦家举例道,很多人都羡慕浙江农民,因为他们在物质上很丰富,麦家从1964年出生,饥饿就从未触碰过他,1992年6000人的村庄就已经有了1000辆桑塔纳,非常富裕,“但文学并没有因财富增加而与他们发生更多的关系。”麦家坦言这样一个事实。他认为,文学是审美的能力,青春期不能建立起来,以后也不会产生,这就像打铁一样,当时没有给它很好的火候,以后就打不开了,“内心关闭,就感受不到很多幸福。”的确,他们是幸福的,但幸福的层次是较低的,他们的幸福感更多的来自身体,而不是心灵。麦家举了一个他自己的例子。深秋的一天,麦家心情不大好,秋风起凉意,眼看着山边樟树上大片树叶唰唰地掉下来,“我一下就落泪了。”麦家说,这在母亲看来完全是神经病,她不会懂。当时麦家想到了黛玉葬花,“这份情感是谁给的?是文学。如果你不与《红楼梦》发生过关系,那风吹叶落就不过是自然现象。”特定环境下所受过的文学熏陶苏醒,内心也被打开。
正如麦家所言,文学应该是跟我们每个人都相关的,遗憾的是很大一部分人与文学失之交臂,因为贫穷,很多人都没受到教育,“文学是教养的一部分,他们生来为生存而活,心灵世界被遮蔽”。——这不是危言耸听,在广大农村里有很多人触摸不到文学,学者口中笔下的所谓高雅文学、日常生活审美化,都与他们无关。
麦家创作背后的故事:你惦念着一样东西,不论是爱还是恨,总有一天你会把它写出来。
文学和现实的关系,除了文学与读者的关系及文学的效用,也包括创作中对现实素材的处理及作家与现实的关系。麦家写的小说与剧作大多数是谍战题材,很多人问他:你写的是真的吗?你肯定当过间谍。是否要经历后才能写作?不是的,假若这样,那么但丁肯定下过地狱,吴承恩也到西天取过经。麦家说:每个作家基本都会写到死亡,写到刻骨铭心的爱,爱可能经历过,但是死肯定没有经历过。因此,并不是一定要经历过那样的事,才能写出那样的文字。
麦家对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有自己的独特理解:生活分很多种,“我肯定写不出我所了解的那部分生活。”麦家从1986年开始创作,最初是写熟悉的人和事,但是“怎么写都水平一般,没个性没特色,很容易被湮没”。1987、1988年,当时还流行给厂长写收费的报告文学,一篇2000,会预付300。麦家坦言,作家穷,所以他也写过,写过三次,但是后来的钱他却拿不到,因为他写不出来,太近了反而不会写。从写报告文学的经历,麦家得出一条写作经验:一定要找别人没写过的生活。在他看来,“农村、军营等已经很多人写过,不仅写过,还在各自的山头上插上了旗子,要打下来很难。因此,别人写过的,我一定不写。”那么麦家要写什么呢?
麦家要写的,是别人不了解,而他自己也不熟悉的生活。他曾经有一个秘密,就是上过情报学校,毕业之后也是去做情报工作。保密期过后,这也不再是秘密。麦家说,通过技术手段收集情报的机构,任何国家都有,这本不是秘密。他发现,没有人写过这个领域,他分析过原因,得出的结论是作家不懂情报工作,不能写;情报官不能驾驭文字,写不了。毛主席曾经有个批示称这个领域一律不允许用文学来表达。麦家做出了尝试:“我不泄密就可以了”,而正因为进过情报机构,麦家也比其他任何人都知道什么是泄密,知道红线在哪里。“太远离没意思,无限逼近红线又不碰红线,读者才爱看,价值也就出来了”。他这样看待这一为自己独有的优势。
麦家所谓的不熟悉,是接触过而又不了解但是进入到他的心灵之中吸引了他的那部分生活。麦家当时一动笔,问题就出来了,因为他要写的是破译家,但是他对破译家一点也不了解,他只知道存在着这样一群人,“我对破译家的所有理解就是,在离我们当时住的大院子五六里的地方,有一个小院子,那个小院子里住着一群破译家”。他只和破译家一起打过篮球。很多破译家娶的爱人是麦家的同事,所以他们每到周末会回到大院子里来过家庭生活。他还是实习生的时候,一天他跟一位破译家寒暄,他的师傅听到了,很着急地从6楼跑下来问:你刚刚跟他说了什么?你少跟他说话。原来,破译家掌握的机密度更高,他们的保密期也就更长,麦家是8年的话,他们可能就是18年,20年,他们中间的某个人假如在谈话中一不小心透露了秘密,麦家的保密期也将相应增加,也得20年才能离开单位。从那以后,麦家就再也没跟破译家打过交道。
但是麦家却从此“暗恋”上了这群人。1991年麦家就想写他们,离开单位之后那群神秘的人一直生活在麦家的想象世界里,“我一直惦念着他们”。创作的冲动推着他向前走,“就像暗恋一样,明明知道她要拒绝我,可是忍不住”,于是明知道可能写不好,知道是出版禁忌的情况下,麦家一意孤行地动笔了,一写就是11年。这就是出版后引起很大反响的《解密》,也是第一部写破译家的小说。
创作中作家与现实需要距离,距离产生美,产生想象的自由,不过距离也是需要度的。麦家在大院子里待了8个月,“如果我在那里不是待8个月而是待8年,那我可能就不会写他们了,因为8年时间我就会跟他们很熟了。抓住的又跑掉的鱼会让人记住,抓住的鱼不会给人留下印象,那群人就是从指缝里溜走的鱼。只要你惦记着一样东西,不管是爱也好,恨也好,有一天你就很可能会写出来,不论是写信,写日记,还是写小说”。
所以麦家说,如果生活是创作的源泉,那么这个生活也一定不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你的和我的差不多,这个生活是指内心生活。有人说麦家是因为有经历才能写那么多小说,麦家则说,“与其说是经历,不如说是情感赋予我的”,正是内心里对文学、对不熟悉的人与事物的热情追寻,麦家在远距离中无限接近了他们,才表现得那么真切,“那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
《暗算》中的瞎子阿炳,从现实生活到艺术形象,中间的路程有多远?
如果说《解密》是“距离产生美”的产物,其中所有的形象都来自麦家的想象世界,那么《暗算》则是由现实人物引发的故事,不过,其中也依旧渗入了麦家极大程度上的加工再创造。麦家说,在他的那么多小说中只有一个人物有原型,那就是瞎子阿炳,目前电影版即将开拍,由梁朝伟饰演,而女主角则暂定为周迅。麦家用阿炳的例子来说明,应该如何从现实生活中获取创作材料。
在麦家的故乡,有一个傻子,连妈妈都不会叫,每天能做的事就是吃完早饭后上山捡枯枝,也不多捡,捡一小捆就回来,坐在村边的池塘晒太阳。他是一个私生子。战争期间,军队借居村子,分散住到老乡家中。阿炳的外公是一个裁缝,家境比较好,有一天19岁的阿炳的母亲突然肚子就挺了起来,但是至死也没透露孩子的爸爸是谁,传言可能是国民党,也可能是新四军。村子有六千多人口,人一多互相间往往都不认识,因为记不住那么多人,但是六千人的村子只有一个人认识所有人,那就是这个傻子。即便是刚满月的孩子抱出来,他看一眼,猜一下就能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并且永远记住。他就是有这样一个特异功能。
离开村庄以后,虽然很多年过去了,这个傻子一直活在麦家的脑海之中。——往往是因为记住了,就像麦家说的一样,你惦念他,不论是爱还是恨,总有一天你会把他写出来。但是如何来发展这个现实中的素材呢?假如就按原型照搬,麦家觉得,那顶多是一个传奇,没有多大价值,因为读者不会因为看了故事而在内心与之产生交流,不会有内心的喜悦和疼痛,只是增加了生活的段子、趣味,仅此而已。麦家想到,如果这个特异功能在耳朵上,那么他肯定可以干出一番事业:你听不到的声音,他可以听到;你找不到的电台,他可以听到微弱的讯号并找到。于是傻子的形象在麦家的想象中自由发展起来,成为瞎子阿炳。麦家让他去当兵,让他的神奇的耳朵被国家启用,并且建立功勋,比如抗美援朝时发现敌军电台,减少了国家损失,从而成为英雄。英雄会让读者内心发生共鸣。如果到英雄接来妻子母亲全家团圆为止的话,那也是一种结局,不过麦家不想让它成为喜剧,而想写成悲剧,他认为:“悲剧更能打动人,是在读者的骨头上打上一个记号。”所以就有了后来的英雄与护士结婚后的情节。英雄因为有些弱智,他以为跟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就可以生出小孩儿来,但是两年过去了妻子也没有给他生出小孩,于是他就要跟妻子离婚。英雄抛弃妻子,以后他还怎么混?妻子也为了保全婚姻,保全英雄妻子的地位,于是借种生子。这个孩子的第一声低哭,阿炳就听出来了这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妻子工作的医院里那位医生的孩子。阿炳就自杀了。
现实原型至此形成一个完整的艺术形象,可以看出,从傻子可以认出很多人,到瞎子阿炳的离奇遭遇,中间经过想象的鬼斧神工,已经变成了另一种模样。所以不论素材是否来自现实,都会与现实有一定关系,其间作者的情感与想象发挥着主导作用,麦家说:“就像变戏法一样”。
电视剧不是艺术,小说才是艺术
麦家不仅是作家,也是著名编剧,电影版《风声》火爆一时,一举拿下台湾电影金马奖六项提名,电视剧《暗算》更是开中国特情电视剧先河,电影版也即将开机。尽管影视剧和小说都是与现实不同的创作,但是在麦家看来,影视剧与小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他认为,电视剧把故事讲好就可以了,所描述的都是概念化的东西,好人坏人之间界限分明,不分明的话故事讲起来就会乱,观众也不同意。而小说则体现出文字的魅力,更关注人物内心的状态,“需要在结构、语言上下功夫之外,再塑造几个有心跳声的心灵出来。所以,电视剧不是艺术,小说才是艺术。”他也笑称,现在的电视剧创作都不是他想写的,是迫于无奈。
麦家也指出,中国的古装、寻宝等讲究侠胆奇情的小说比较容易拍成大片,但是不论是做电影还是写小说,只有冲击到人的心灵的东西才会让人愿意去看,去研究,要发现这些东西,就需要广泛阅读,在阅读中寻找到和心灵一致的东西。
在演讲的现场,有读者要麦家给出一个推荐阅读书目,麦家说,自己从不为人推荐书。在他眼中,推荐书目的另一方面也意味着限制读者的思路。对此麦家有他自己的教训,在上世纪80年代初他刚刚做文学梦时,有两位老师向他推荐了巴尔扎克,他真的熬夜去读了,但是常常读着读着就睡着了。他也由此确信,巴尔扎克冗长繁琐的描述方式,或许很多人都不会很适应。偶然一天,麦家在街上买到一本书,这本书一下就吸引了他,甚至很长时间麦家都能背出开篇的5000字。这本书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麦家当场就开始背诵:“我是一个有病的人……”一本书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佳肴,对于另一个来说可能就是毒药。茨威格、卡夫卡、海明威、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这些都是麦家喜欢的作家,对于麦家来说,每一个年龄段都有每一个年龄段的迷恋,随着年龄阅历的增加而改变,比如他早年不喜欢的《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现在麦家就很喜欢他啰嗦的表达。
所以麦家告诫大家:不要找捷径,要广泛阅读,找到与心灵契合的点,它就会像你的亲人一样指引你前进。
麦家说,人生就是把自己交出去,交给任何人都是不可靠的,他要找一个能够降服他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文学。“人最好是平平静静的,不为所动,内心有一个真正爱的东西。”文学赋予麦家的,不仅是成功,还有内心的宁静。在1999年成名之前,麦家说,他给了他太太三万块钱生活费,让太太给自己三年时间,不要打扰他写作。三年之后,他做到了。文学梦想的实现,或许就需要麦家这样,将文学视为生命的追求。
“那你回来当个乡长吧,副乡长也行。”麦家的母亲觉得有出息的孩子应该当乡长。
1992年一个6000人的村庄就已经有了1000辆桑塔纳,非常富裕,“但文学并没有因财富增加而与他们发生更多的关系。”
我对破译家的所有理解就是,在离我们当时住的大院子五六里的地方,有一个小院子,那个小院子里住着一群破译家。
悲剧更能打动人,是在读者的骨头上打上一个记号。
如果生活是创作的源泉,那么这个生活也一定不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你的和我的差不多,这个生活是指内心生活。
人生就是把自己交出去,交给任何人都是不可靠的,我要找一个能够降服我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文学。
麦家简介
著名作家,编剧,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得主。原名蒋本浒,1964年生于浙江,曾从军17年,1983年毕业于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97年转业任成都电视台电视剧部编剧,2008年调任杭州市文联专业作家。
擅长写间谍题材,独步文坛,出手即部部畅销,极为挑战人的智力,故被称为“新智力小说”。1986年开始写作,2002年因《解密》一举成名,《解密》也获得中国小说学会2002年中国长篇小说第一名、第六届国家图书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提名。2006年出版《暗算》,据此改编并由麦家编剧的电视剧《暗算》一开中国特情电视剧先河,也是《人民文学》杂志打破惯例创刊58年来第一次完整刊发的长篇小说,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07年创作《风声》,获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人民文学》2007年度最佳长篇小说奖,麦家担任编剧的电影《风声》也一举拿下台湾电影金马奖六项提名。另有《让蒙面人说话》获《小说选刊》2003—2006年最佳中篇小说奖等,并以《风语》的500万版税成为目前国内文坛身价最高的一线作家、编剧。
主要作品
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风语》
小说集《紫密黑密》《地下的天空》《让蒙面人说话》
《充满爱情和凄楚的故事》
随笔集《捕风者说》《人生中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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