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读者很少,言情小说的读者很多。然而,受众多与受众少能不能作为衡量一个作家艺术水平高低的准则呢?普通读者里存在着作家的有缘人吗?这要看茫茫人海中的机缘。
卡尔维诺的小说是虚构者的乐园,反对中心性、真理性的观念,同时转换知识的功能和消解知识的权力。卡尔维诺把知识领域自由、公平和正义等“宏大叙事”转向了“微小叙事”——语言游戏,他被公认为世界上最富有想象力的作家。《分成两半的子爵》故事发生在中世纪后期,是一个关于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子爵的令人恐怖的故事,子爵在第一次和土耳其人作战时被一枚炮弹正好炸成两半。“恶的梅达尔多”子爵只保存右半边身体,被医生救活,当时另一半身体不知去向。“恶的梅达尔多”子爵回家时间比“善的梅达尔多”子爵早,因而继承了爵位。他拄着拐杖,披着一件戴帽子的黑斗篷,性情恶毒狡黠。他滥杀无辜,将遇到的鸟儿、青蛙、瓜果、蘑菇、花朵等动物、植物的身体分成两半,将犯罪嫌疑人和猫一起绞死,处死交不起税的农民,对平民的房子纵火,多次暗算“善的梅达尔多”子爵。最后,在争夺情人帕梅拉的决斗中,“恶的梅达尔多”子爵与“善的梅达尔多”子爵合为一体,成为善恶同体的正常人。
这样的小说令同为写作者的我绝望,经典变成了一座无法超越的高峰。为什么会出现艺术水平高的作品受众少而艺术水平不高的作品却受众多的矛盾现象呢?我一直认为真正的文学是带有阅读阻力的,它甚至是一种触怒,是对普通读者心智的一种挑衅。在图像、网络强力冲击经典文学的时代,读者很轻易地选择了快餐文化。这就造成了一种尴尬的现象,法国著名小说家罗伯格里耶苦笑:“人们知道我,但不阅读我。我成了陌生的名人。”教师称得上是知识分子吧?可是很多教师也是唯名人而读书,缺乏自己的文学鉴赏能力。文学的有缘人应该有高度的文学嗅觉。在一次书市上,面对一架架琳琅满目的书籍,我将《兔子归来》这部长篇小说从架子上抽下来,送到了收银员面前。那时,我根本不知道约翰·厄普代克这个人,但大师的品质从众多书籍中脱颖而出,它远涉重洋来到了中国,与我这个中国读者欣喜相遇。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17岁的时候,我在图书馆里读到了《离婚指南》,爱不释手,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了《离婚指南》的作者:苏童。我想说,我是约翰·厄普代克和苏童的有缘人。
作家渴求着他的有缘人。知音,是能与作家心灵相遇、志趣相投、互为理解、互为信任的人。渴求有缘人,包含着作家自我实现的需要。只可惜知音恨少,知音难觅,古人云,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贾岛就曾自注《送元可上人》“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两句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前两句言其创作的艰辛,后两句则极力企盼有人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与惨淡经营。
我的长篇小说《安身立命》出版以后,一个读者说:“农村里沉重的体力劳动造成对肉体的摧残,让很多男人变成了家庭暴君。小说里的孙老二如此,我的父亲也是如此。我的父亲平时是一位老好人,可劳动过后他显得特别暴怒,这时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出现,否则你就准备承受一场疾风暴雨。”这位读者对小说中的体力劳动与家庭暴君产生了共鸣。另一个读者则对小说里荔枝树的砍伐、挖白土对环境造成的破坏等感受特别深,她读完小说后马上打电话给我,表达了她们全家人对《安身立命》的喜爱。另一个人对我说:“任何一个村书记看了《安身立命》后都会生气,因为你在《安身立命》里面把村书记塑造成一个既带领全村人发展又为己谋私利的形象。”我对她说:“现在农村里几乎每个村书记、村长都是那个村庄里最富裕的人。”她立刻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是啊,穷人也当不起村书记。我们那个村,每张选票200元……”
回想写作《安身立命》之初,我只是想把我目睹的农村近30年的变化记录下来,根本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多人的共鸣。其实,真正的作家写作时并没有考虑到读者,他只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将自己的歌哭写下来,作品发表后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文字竟然获得了那么多读者的认可。总是考虑到书写给谁看,这是希望畅销营利的作家的思维方式。我困惑的是,《安身立命》采用的是现实主义笔法,它似乎获得了较多人的认同;而我前期的中短篇小说集《咖啡人》受先锋主义的影响,亲戚朋友们反映说“看不懂”,我不知道我究竟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不过,让我吃惊的是,普通读者误读了作家还情有可原,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作家对作家也充满误读。我经常发现当代诗人读不懂小说,小说家读不懂诗歌,这真是一个可悲的现象。诗人说:“某某真厉害,又在某某大刊发表了某某作品!”哦,原来判断一个作家的艺术水平不是从作品本身出发,而是以他是否在某家大刊上发表作品为依据!很显然,小说家在这里没有得到诗人的真正理解。看来,文体间的隔膜越来越令人担忧了。
按理说,批评家应该最适合当作家的有缘人。可惜的是,在汉语的一般用法里,“批评”这个词有一种居高临下、负面、责难甚至判决的意味,因此,被批评者会很不舒服,而旁人看作家被这样批评可能很爽快。但这并非“批评家”这个角色的本意。文学“批评”的本意有二,“批”是批点,如金圣叹批《水浒》,不是骂《水浒》,而是批点、阐释;而“评”呢,那是评说、品评,当然包含着判断。评论家李敬泽很诚恳地说:“总之,批评家不是专门批评人的,你以为你是谁啊天天批评人;批评家是告诉我们这里有个好东西,它好在哪里,如果你也觉得好,那么批评的目的就达成了。当然,批评家有时也会告诉你,你认为好的他认为不好,那么他还得说服你才行。”
谁是作家的有缘人?我不强求,我不奢望。就如张爱玲所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