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次去扬州,一为冬日,一为夏初。二游扬城,体会更深,感触更深,喜爱也更深。
对扬州最初的印象来自“烟花三月下扬州”。早春时节,万物复苏,生机勃发,一茬一茬的嫩绿冒了头,一簇一簇的花朵绽了笑。烟花丝丝缕缕,为这古城勾上一袭淡淡的纱。李白毕竟是李白,简简单单七个字,便勾勒出一个繁盛迷蒙的扬州。小时候看过一本书《中国历史名城掌故与传说》,书中的种种传说折射出一个个梦境般的南方城市。
扬者,舒张飞扬也,有潇洒缥缈之气。州者,中国古代行政区划,沿用至今,有古朴厚重之感。“扬州”实在是个好名字,每念这词,对扬州的向往都会加深一层。扬州,你可是个烟水迷离而古典婉约的小城?
那年春节到南方探亲,路过我心心念念多年的扬州。我从没想过扬州能把古典与现代交融得如此恰到好处。有大城市的风范,却没有都市的灯红酒绿,缭绕着平和从容的气氛。短短一天光景,扬州在我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瘦西湖、大明寺、广陵苑、双博馆、富春茶社、个园……目不暇接的风景,从未有过的琳琅满目,点点未融的白雪透着纯净的气息,更为这座古城平添几分妩媚。
回到北京不久,得知五月初还可以去扬州。我想我与扬州真的很有缘分。再来扬州,正是春末夏初,来往的游客络绎不绝。扬州的秀丽,“三步一桃,五步一柳”,不再只是纸上的风景。在阳光的映照下,碧绿的叶片仿佛透明,盈盈折射着淡淡的光辉。清碧的绿与醇澈的红相互映衬,显得那绿格外绿,那红格外红。长堤春柳,莺飞草长,迷乱了眼睛,沉醉了心神。
自古以来,喜爱扬州的文人墨客数不胜数,歌颂扬州的诗句多如繁星。我最喜欢的一句是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若天下月色有三分,扬州独占去二分,这岂不是与“占尽天下才气十分之八”的曹植异曲同工?而“无赖”一词将扬州的月色引到另一个境界,本是冷落寂静的月,此时便添了几分俏丽,这是扬州独有的月罢。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也极美。唐诗自有一种浪漫情致,月夜下,流水旁,素手执箫,玉面含愁。那箫声已不知飘到何方,二十四桥却成了古往今来争论不休的话题,有人说这是指扬州共有二十四座桥,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还一一考证过这二十四座桥的名称;有人说只有一座桥,名为二十四桥。虽然至今仍无定论,但二十四桥确是凝结了扬州的绝代风华。
姜夔的《扬州慢》更是千古绝唱。“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不过八个字,扬州的风流雅致就宛在眼前,真真是平山堂前那匾额“风流宛在”的写照。“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风中伫立的二十四桥,无声挥洒的月光,无边的寂寥清冽,由波心层层荡开的水纹是幽幽的思念。是静?那水面的涟漪一圈圈浮动着未停息;是不静?那轮曾映照古人的寒月,如今空照着静谧的扬城。“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石桥下,那一抹嫣红兀自繁盛地绽放,不管流水潺潺西行,一任身边人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红药即芍药,如今已是扬州的第二市花,不知是否因白石的这句词而有如此荣耀。
扬州慢,扬州慢,一个“慢”字道出扬州的无尽风采。我想象中的舒缓、悠长、缠绵,和我眼里的明丽、古朴、厚重,在这个“慢”字里展现得淋漓尽致。飞速发展的经济正将这座历史名城推向国际舞台。而我心仪的仍是古维扬,那歌吹沸天、如诗如画的维扬。
比起扬州,我更偏爱“广陵”这个名称。广陵的古雅总让我想起魏晋时那个倜傥的男子,执一张琴,昂一颗头颅,奏一曲绝响。虽然扬州的“广陵”之名与《广陵散》无关,但我仍旧愿意称她广陵。这个名字在我的脑海中是一幅千里奇景,悠远迷茫,也豪气纵横。
所以,才有那种“远山来与此堂平”的气魄罢。扬州本地没有山,最近的山是镇江的金山、焦山。据说古时站在平山堂前,可以远远望见焦山,“平山堂”也因此得名。如今,由于日渐严重的空气污染,焦山早已看不见了。现代人的目光又岂如古人清澈辽远?平山堂始建于宋仁宗庆历八年,时任扬州太守的欧阳修所题匾额“放开眼界”仍高悬于堂前。侧有欧阳修纪念堂,比起大名鼎鼎的平山堂,门庭冷落,前来追念欧公的人很少。而欧公的温雅与淡然却千年未变。
在扬州的老街区漫步,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览过一家又一家店铺,旧扬城的风味尽收眼底。走着,看着,聊着,渐渐地,那些喧嚣竟然远了。我不知不觉走入一条深巷,两侧暗灰色的高墙隔开行人的欢笑,巷子里是清清的寂静。忽然看见一扇紧闭的黑漆大门,我蹑手蹑脚地上前,好奇地朝门缝里望去,除了一道细细的光透过来,什么也看不见。庭院深深,深几许。如今孤寂寥落的深宅大院里,也许曾有烟云般绚丽的过往罢。那扇门后是否曾有穿着杏色旗袍的女子在守望,是否曾有身披青色长衫的背影在叹息,那些衣香鬓影永远地定格在历史中。
从古至今,扬州这繁盛之地都不乏才子能人。何园的主人何芷舠,个园的主人,盐商黄至筠,清有画家金农,今有文人朱自清,无论身份贵贱,他们的根都在扬州。走过深宅大院门前,细细凝视汉砖唐瓦,抚摸历经千年的黄肠题凑,我的心绪回荡,真正感受到属于扬州的气息。她或许不如瘦西湖秀丽,不如园林精巧,或许没有大明寺的佛性,却是远嫁西域的细君公主故里,有炀帝的落寞、欧公的温雅、史可法的坚守,是千百年来扬州人心力的凝粹——只有扬州才有的风华。
回想扬州,斑斓的记忆仿若昨日。满目春色固然令我心满意足,却总是忽地想起冬日的扬州,想起那个不甚热闹却有着遗世独立之风的扬州。扬州不缺走马观花的游人,而真正懂她的人,又有几个?
愿为沧海之一粟,心寄扬州而长终。
维扬。维扬。惟,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