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浮想
http://www.cflac.org.cn     2011-07-20     作者:扎西达娃     来源:中国艺术报

西藏浮想

扎西达娃(西藏自治区文联主席、作协主席)

    高度之上

    山之颠——千万年前,古特提斯海开始消退,潮声隆隆,汹涌澎湃。

    从非洲裂解而来的印度次大陆板块向北漂移,与欧亚大陆猛烈碰撞,将地壳生生挤压隆起。岩浆翻滚,地壳裂变,我们这个星球在生命的运动中完成了一次最伟大的翻江倒海、山崩地裂的造势,一个最年轻、最广阔的喜玛拉雅高地势不可当地在地球上崛起。

    而喜玛拉雅高地上的青藏高原,以平均海拔4000米的高度,在群山之上,耸立起一座座海拔7000米至8000米的雪峰,一举成为地球之颠,令世人仰目。

    这是一个高度,它屹立在中华大地之上,俯览世界,注定要成为人类文明高地和民族精神高地的象征。

    水之源——每一滴雪水都晶莹透亮,纯净圣洁,在轻微的滴嗒中流出潺潺小溪,在广袤的青藏高原上布满无数血管般的细流,滋润着大地,孕育着万物生命,发祥出思想的萌芽。

    它向着华夏大地一路咆哮奔腾,在永不止息的畅流中成长了,宽广了。

    中华民族的文明摇篮——长江

    中华民族的母亲之河——黄河

    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河——雅鲁藏布江

    流经五国的东南亚第一长河——澜沧江

    印度河的发源地——狮泉河、象泉河

    源头都来自这座青藏高原。

    这是一个长度,万里江水万里河,它流淌着我们祖先漫长进化过程中繁衍生命的血液,见证着我们中华民族五千年传承下来的文明史。

    族之魂——死寂的蛮荒,婴儿来到世上的一声啼哭,给高原带来生命。

    在这片“人类生命禁区”的高原上,数千年乃至上万年前,就居住着一个族群,他们挑战人类生存的极限,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地安营扎寨,繁衍生息,顽强生存。

    世界上最稀薄的空气,最严酷的风雪,最无情的极寒都不能把人类从这片广袤的高地上驱走。高原民族的帐篷、土房和木屋星罗棋布地散落在地球的第三极,他们变得强大而自信。

    不知是想证实自己超越极限生存的力量,还是渴望知道地有多大,路有多远,他们走出极地,走向腹地。这个马背上的游牧民族曾经金戈铁马,旌旗凛凛,横跨西域,遥望长安,领略汉唐繁荣,见证中原文明。从此唐蕃和亲,甥舅联盟,情谊契合,亲如兄弟。

    汉家唐女文成公主携释迦牟尼12岁等身金像进藏,与吐蕃赞普藏王松赞干布结为夫妻,迎来雪域文明的曙光。

    这是一个广度,中华疆域各个部落联盟的子孙后代,生活在深山丛林、大漠戈壁、盆地平原、海岸沙滩。彼此水乳交融,血脉相连,我向你迁徙,你朝我走来,凝聚成东方中央之国,诞生出中华民族之魂,书写成三十万年的民族根系、一万年的文明史、五千年的国家史这部浩瀚巨著。

    神之地——青藏高原有世上最高耸的山、最明净的光、最绚丽的色、最神奇的景,无数的神山圣湖的美名,为天神眷顾,成众神之地。

    神是被人赐名的。

    独零零的帐篷,一两户人家,与世隔绝的牧人,常年守望重峦叠嶂的雪山、浩瀚无垠的草原,眼前这片毫无生息的大自然无情的冰冷、永恒的死寂,让人绝望得难以生存。在极度的寂静与渴望中,牧人向周围的山川湖泊发出低语和呼唤、吟唱和诉说,由此获得生存的勇气,获得心灵的慰藉和精神的回应。

    是大自然显示出了主宰人类的神性,还是人类把神性的位置赋予了大自然?人在站立的脚下和触不到的远方之间划出一道人与神的天界。就这样,周围的山石草木复活了,有了生动的形象、生命的灵性和鲜活的故事。

    草原是远古天神的战场,雪山是天神的英姿,湖泊是天神的妻子。

    史诗从此诞生。

    神话由此传唱。

    这是一个深度,当先祖坐在晶莹的雪山脚下仰望苍穹,在冥想与思索中,从永恒的山川湖泊中聆听到生命的音节、看到神性的幻象,这是从黑暗时代投下的第一道灵光。众神之地,必有大德高僧云集驻留,佛教的初起和传播,照亮了先民蒙昧的心智,点燃东方文明的曙光。

    心灵之韵

    阳光—— 一轮初生的太阳,穿过没有浮尘杂质的透明空气,把世界洗得明净透亮,天与地所有的颜色都被强烈的光照还原出本真的色块。天空蓝得深邃,雪峰白得耀眼,草原绿得鲜嫩,寺庙金顶黄得尊贵,女人的头巾红得心跳。

    西藏人,离太阳最近,被阳光宠爱。太阳的儿女们,内心没有萎靡猥琐的阴影,像阳光一样炽热坦荡。

    在如此干净的阳光下,如水般清澈的明眸里闪烁出最友善和真挚的眼神,健康红润的脸膛绽放出最快乐纯真的笑容。被圣洁金色的光芒照耀出的表情,洋溢着宁静之美和欢乐之善。那是阳光穿过胸膛直抵内心照亮出来的一片光明,是心对世间万物传递的亲近和友好。

    在阳光下冥想、祈祷。

    在阳光下接纳爱、施予爱。

    在阳光下翩翩起舞,在阳光下放声歌唱。

    声音——这里没有绝望的尖嚣,没有忿怒的宣泄。没有聒噪的叫骂,没有烦躁的嘈杂。在这片高原上,所有的声音都显出和谐流畅,悦如天音:

    晨风拂过的余音

    月光落地的轻盈

    牛羊颈上悦耳的铜铃声

    山口的风吹动五色经幡旗的哗响

    邻人们见面时的亲切互道早安

    儿童如唱诗般的朗读声

    女人衣裙上挂饰的摇响

    老人临睡前默诵六字真言的喃喃低语

    旅人行走在荒原上单调的马蹄声

    对远方来客的大声问候

    少女让帐篷颤动的牧歌声

    男人充满自信和快乐的野性呐喊

    转经筒的嗡响

    智者安详地与群山对话的低喁

    朝圣者身体匍扑大地的摩擦声

    喇嘛庄严低沉的诵经声

    千万人为人类和平念诵的祈祷声,汇聚成气势磅礴的大合唱

    净土——这里从来不是一个能让人类骄华奢侈的舒适享乐之地。在这片连绵山脉高耸起巨大天然屏障的高原上,空气稀薄,风雪呼啸,山峦终年积雪,古道盘旋在悬崖绝壁之上,狂风随时将小径上的商队旅人卷走,冰天冻地的严寒威胁着万物生命。

    在这里,人类默默地承受大自然最无情的考验,顽强地挑战极限,超越精神,发现自我,冥想生命。在这里,生存就是人类在地球上创造出的神话和奇迹。

    上天最终接纳了风暴吹不走、严寒冻不死的高原子民,赐给他们温暖的阳光、丰盛的水草、饱满的庄稼、遍地的牛羊。

    于是,在清晨,女人会挤出第一勺新鲜的奶洒向空中,大声呼唤神山的名字,感谢山神的保佑。

    于是,在麦穗成熟、农人开镰的那一天,有了“田地边上转圈的日子——望果节”,人们抬着佛像,背着经书,捧着哈达与酒,围绕在丰收的田野上,感谢大地母亲的赐福。

    这是一个懂得向大自然叩谢感恩、从不奢望向大自然过度索取的民族。

    在通往涅槃、解脱苦难的漫漫长路上,我们再次来到这个世上,倍感珍爱生命、珍惜生灵。周围的一石一草,一花一木,天空的小鸟,地下的昆虫,与我们今生都有珍贵的缘聚,都有着同样珍贵的生命自由和生存权利。

    和众生平等,与万物为邻,我们不是世间生命物种的毁灭者,我们是人类和谐出路的守护神。

    和大自然亲近,和山川河流对话,和不同肤色、不同信仰、不同文化的人们结为兄弟。“和”是中华文化的价值观,万物以和为贵。东方文明中蕴含的天地间最尊贵的豁然与博大、包涵与容纳的雅量,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和平动力。

    人类所有的终极思想,都在思索未来之路,寻找那片和平的净土。

    西方的宗教里,进入天堂或地狱由上帝审判,耶稣说:“我就是道路!”

    东方的智慧中,往生净土的路就在人间现世,佛说:“人人皆可成佛。”

    西方人眼中的天堂只有一座,进入天堂的窄门比骆驼穿过针尖还难。

    东方人心里的人间净土则是恒河沙数的世界,它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心净则国土净。人能自净其心,此土即是净土。

    信仰——滂沱大雨,天地迷蒙,妻子捧着佛像伫立在风雨中,等待狩猎的丈夫平安归来。

    白雪茫茫,荒野宿营的男人从厚重的雪堆里钻出来,捏数着佛珠,继续上路。

    精疲力竭的驮队攀过雪山冰峰,站在隘口旁的一簇簇五色经幡旗前,一遍遍高喊:“神必胜!”所有的艰辛和疲惫一扫而光。

    草原上一块块刻着经文的石板垒成了数千米的玛尼石墙。

    善男信女们朝拜着寺庙的菩萨,无论排出多么漫长的人流,朝拜的队伍始终井然有序,没有拥挤和插位,没有争吵和催促,人们心平气和、默默地守候,一点点向前挪动。脸上没有丝毫的烦躁焦虑。只有期待的喜悦。

    逝者离去,家人没有呼天喊地、捶胸顿足的失声痛哭,只有一片宁静与安详。逝者身上覆满尊严的哈达,逝者的灵魂被喇嘛超度的诵经声引导着去往光明,随神鹰的翅膀苍茫远去,飞向阳光的天路。

    月光下,孩子们听老人吟唱祖先天神格萨尔的传说,这部世界上最长的史诗,就这样一代一代口头传唱,流芳至今。

    荒原一片死寂,只有一个朝圣者孤独的身影在翩翩起落,双脚迈出虔诚,额头与大地相触,独自出演着天路上的宗教舞蹈。

    山坡上,一面巨大的佛像徐徐展开,祥云盖顶,“佛光”四射。人潮滚滚,万人浩荡,祈愿众生平安、世界和谐的祈祷凝聚成强大的和平之声,响彻天宇。

    东方民族的信仰里没有丧失理性的狂热和偏执,没有充满血腥的复仇和暴怒,没有优越自居的轻蔑与歧视,没有强者傲慢的征服和杀戮。

    东方民族的信仰平和深沉,雍容恒久,以睿智的理性思索人类的终极——悲悯情怀,舍己度人,博爱宽容,拯救众生。

    未来之光

    浩渺的大宇宙,银河系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星云团块,如一粒尘埃。在银河系数千亿颗恒星中,我们的地球又是无数尘埃般浮悬的星球中的一粒尘埃,而在地球生存的五十多亿人中,每个人更是尘埃中的尘埃中的尘埃……

    但我们的心,却常常在无知狂妄中被贪婪的自私、膨胀的物欲填满,“我”就是世界,“我”就是全部,“我”的心中已容不下他人,更容不下万物众生。

    贪由心升,烦由欲起,当人类有限的生命被注入了无限贪婪的欲望之后,便开始毁灭物种、涂炭生灵、破坏自然、伤害他人,以此来换取和谋求所谓“人类的幸福”。

    地球变得千疮百孔,环境污染、资源耗竭;世界出现裂变混乱,经济危机、人口爆炸、种族战争、文明冲突;人们陷入茫然混沌,道德沦丧、信仰缺失、内心冷漠、精神空虚……

    我们在急躁、焦虑、忿怒、绝望中度过每一天。

    似乎所有的问题和灾难正向我们涌来,我们在努力修补一代代人留下的遗症,同时,又在为子孙后代制造和遗留下更多的灾难和更大的隐患。

    人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惶惶不可终日,似乎末法时代正在逼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在绝望的世纪,有一个古老悠久的文明始终关注着人类的终极未来,它以朴实而伟大的哲学思想告诉世人,未来不是急功近利、触手可及的明天,它是一个超越人类甚至超越星球有限生命的大未来。

    71米高的石刻大佛耸立在四川乐山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流处,为世界最大的石雕佛。

    26米高的白檀香木雕佛像坐落在北京雍和宫,为世界最大的独木雕刻佛。

    26.2米高的镀金佛像安放在西藏日喀则札什伦布寺,为世界上最大的镀金铜佛。

    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佛名:弥勒佛,也称“未来佛”。

    一位几十亿年后降临的未来之佛,和一个只有几十年生命的个人有关系吗?

    然而西藏人有着雍容博大、从容豁达的时空观,他们的精神超越自身有限的生命,直抵无限,由心升出一束穿透历史抵达未来的文明之光。

    他们对人类的终极大未来充满了信心,从来不曾丧失信念。于是,在每年冬天的祈愿大法会上,呈现出万人空巷的壮观景象,人们抬着这尊离人类五十多亿年之遥的未来佛走出寺庙,走进世俗的凡间,无数的哈达像海浪般汹涌而来,一声声虔诚的呼唤响彻高原,迎请着它早日降临。

    他们始终坚信,世界没有末日,在未来的数百万年内,人类或许将蒙受巨大的灾难,但不会灭亡。这也并不是生命的末日,生命将进入更高层次的空间,并等待下一次劫世的寂灭后,迎来新的贤劫,生命又来到这个空间繁衍生息,在无数亿年后的遥远未来,也将有生命继续创造辉煌灿烂的文明。

    这是东方文化的伟大精神、永恒的信念、终极的形态。

    终极的文化形态在族群上必然超越民族,在地域上必然超越国家与地区,在时间上必然超越时代和历史。

中国音乐专刊
中国舞蹈专刊
中国民间文艺专刊
中国书法学报专刊
重大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