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能低估传统艺人了
郭文景(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
我和很多戏曲演员有过合作经历,无论是京剧还是别的曲种,无论是从事演奏还是演唱的艺术家,我都合作过。我的一个感受是,中国戏曲艺人的艺术是被我们低估了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大约一百年前,中国社会出现了严重危机,那时候中国人要挽救自己的社会和国家,人们希望中国达到的社会制度、社会结构以及挽救国家民族的理论都是西方来的,革命的理论以及社会的模式都是西化的,仿佛西方就代表了先进。所以在任何情况下,这些舶来品首先在道义上、道德上就占了上风。这是我们很大的思维误区。
这样一种局面,带来的结果就是对自身文化的低估。它也带来一个好处,西方的文化艺术进入中国时是长驱直入、没有阻碍的。我上个月参加一所高校的优秀博士论文评选,读到一篇论文,是余日阳博士写的《关于贝多芬在中国传播的考察》。最先用文字把贝多芬介绍到中国来的是李叔同和鲁迅,他们两个人根本就没有听过贝多芬的音乐,只是读到了一些文字介绍,就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向国人介绍这是一个音乐的圣人。虽然没听过,但是已经不容置疑地告诉你,这是一个伟大的作曲家,他在西方已经得到了绝对的承认。贝多芬进入中国时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挑战。
现在回想起来,上世纪70年代初,我进入文艺界时是这样一个局面,一个中国传统艺人,比如他是说书的或者唱书的,唱戏的或者演奏某一种乐器的,即使他是大师,另有一个人是学洋范儿的,即使演奏西方音乐、作曲只是初级水平,在中国也会被奉为专家。而真正的民间艺人,因为不认识五线谱,就被认为是没有文化,不可能得到专家头衔。这是除了那些最有名的京剧大老板之外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
在怎么样对待民间艺人这个问题上,我有很多感触,比如我为了写一部和川剧有关的交响乐,要完全原汁原味地保留川剧的锣鼓、帮腔、唱词、唱腔等等,就到重庆找一个川剧老艺人。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大师级的人物,我应该很恭敬地向他学习,结果他比我还恭敬、谦卑,他说你来关心我们川剧,真是感激不尽。他心目中摆的位置就是我“关心他们”,其实我是走投无路,到他们这儿“偷东西”来了。
中国传统艺人和学院派的人进行碰撞时,一定是前者要“将就”后者,因为后者代表着进步,代表着先进。前者被认为是保守的,因为传统艺人连五线谱都不认识。这种思维方式就有问题。我干嘛要看五线谱,我有自己的谱。我小时候在家里拉小提琴,拉“巴赫”,家里的老保姆根本无法听,觉得很难听,现在看来,她觉得很难听,有充分的理由,我尊重她的观点。
我和各式各样的戏曲演员合作的过程中,最初就是要他们适应我的体系,而且是不惜成本的。比如歌剧里用一个京剧小生,我就给他美声唱法的唱腔,他又不会认谱,也不会看指挥,只能专人教他,先让乐队录下来,再去听,背下来,事实上这种做法,他自己最大的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最后还是学不会。而且中国传统那一套很扎实的方式有一个特点,就是依靠死记硬背,背下来之后,指挥全错了他都不会错。但是他自己最有特色、最光彩的东西得不到很大的发挥。我后来写一些东西时,就在想别的可能性,是否我应当去“将就”他们,让他们不需要管我,不需要看指挥,也不需要听乐队,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他们有理由认为,是你郭文景找我们的,你就得就“将就”我们。
2009年我的作品去布鲁塞尔首演前,在广州交响乐团排练,余隆指挥,按照我设计的种种技巧,让乐队跟着走。有一天排练结束之后,川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就自己决定,把有些地方的锣鼓点调整了一下,这就多出一拍。第二天和乐队一起排练时,那个传承人听起来就错了,因为我忘了提醒指挥。余隆很大牌,把指挥棒一放,说,怎么回事。我说对不起,这个地方加了一拍。他说,谁加的?我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加的。他一下就没脾气了,就记下来了。我觉得这种态度是好的,这样,传统艺人可以发挥得很精彩,学院派也会有一个新的思路。
(本文为郭文景在2011北京现代音乐节中国美育论坛上的发言 由本报记者裴诺整理,题目为编者所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