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先生去丹麦哥本哈根出差,我随行。这是我第二次去哥本哈根。第一次去是在2005年2月,差不多整整6年之前。那个冬天,姐姐趁着寒假来挪威探亲,一个来月游历了欧洲多个国家。其中丹麦哥本哈根这趟旅程自然也是姊妹俩相伴而行。这次从哥本哈根机场打车去酒店正好要穿城而过,故地重游,那番记忆自然又浮上心头。到酒店安顿下来,时间尚早,我随意上网浏览,顺手点开了一条报道复旦大学32岁女教师得乳腺癌的新闻。文章不短,介绍了这位叫于娟的女教师突然患上绝症后的生活状况和人生感悟,她是一位博士、海归和两岁孩子的母亲,现在她像当年陆幼青写死亡日记一样,写起了博客。几乎在文章快结束时,提到了她“海归”的那个海外是挪威。
看到这里,我愣了几秒钟。我人在挪威,自然对有关挪威的信息比较留意和敏感,这也使我在刹那间想到了六年前一位有过一面之交的朋友——难道是她?!说实话,名字和样子都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报道中的所有信息都吻合。上海交大本科,复旦大学和奥斯陆大学硕士,在奥斯陆的时间是2005年到2007年间,老公是上海交大教师。我把文章链接发给姐姐,她也说是,报道中附的照片也和印象中的相符。我们唏嘘感慨了很久。
六年前,姐姐当时在上海交大工作,那个寒假是她第一次来看我。临行前赶上学院里一次教师聚餐,其间说起这次远行,一位素不相识的男老师听到“挪威”二字腾地跳了起来,说他老婆彼时也在挪威,是作为上海复旦大学的交流学生在奥斯陆大学学习。于是席间他便和我姐约好,抓紧去采购了一堆物品托姐姐捎去。姐姐大包小包地到了奥斯陆家中时,向我们讲述了受人之托的事情。她的行程被我们安排得很紧,几乎没在挪威待几天,因此几番联络,终于定了双方都方便的“接头”时间,就是我们姊妹俩乘船从奥斯陆去哥本哈根那天。
见面时间很短,半个小时也就大致相互问了问她的学习生活情况和我们的旅行。我印象较深的是她对挪威语的评说,跟我相反,她说自己对挪威语完全不感兴趣:“500万人说的语言——差不多才只有上海一个区的人口多。”她就是这样率直。时值傍晚,我们沿着海边走,那天漫天的晚霞在北欧清澈蔚蓝的天空映衬下呈现出玫瑰红色。这美若仙境的一幕一直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
等我和姐姐从丹麦回来,似乎又和于娟联系了一两次,没有再见过面。后来,姐姐离开上海交大,去了北京。几年来的生活再无交集,直到我又一次来哥本哈根,并在到达当天浏览的新闻中再次“邂逅”她。
那几天里,我陆陆续续看起了她的博客。说起来,我跟她的一面之交超不过半小时,但是人与人一经接触,留下的印象和信息其实比想象的多。比如她和老公的恩爱与不离不弃——当年不远万里托人捎东西,就是一种爱人之间如同亲人的感觉。我也因了那半个小时的接触,感受到她留学生活的清苦、孤单、想家、学习压力大,对于我和姐姐这个“信使”都“依依不舍”地送上船。还有就是她的豪爽的性格,在“上海、复旦、留学、女生”几个关键词之下,你决想不到于娟是那样的率性、自然,毫不忸怩,颇有点女侠之风。读她的博客,即使是后来的癌症日记,我也常常笑出声来!
她从奥斯陆回去后,又读了博士学位,毕业留校任教刚一年,做了母亲也刚一年多点,32岁一向极其健康的她就突然病倒,查出是乳腺癌晚期!3月份我在哥本哈根读她的博客时常觉得她会创造奇迹。她的家人那么爱她,丈夫、父母把上海、山东老家的房子全都卖了,倾家荡产为她治病;她的朋友那么关心她,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还有人要捐骨髓捐器官;她的病情也还算稳定,毕竟她年轻,这种病一般都在45岁以上;她自己,也那么豁达,不是那么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还是那么风趣搞怪语不惊人死不休;而且,她和丈夫两个博士,知识分子,甚至研究起了医学知识……
两天前,我本来想写另外一篇与挪威有关的文章,上网浏览,蓦然瞥见一篇转载文章,标题是《于娟,走好!》。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搜到于娟的博客,才知道她真的于4月19号辞世了。
在于娟追悼会上,她的丈夫用“再远的飞行也要着陆,再长的旅行总会回家”来做了开场白。朋友们为于娟做的PPT视频,最后一帧画面停留在如下几句诗上:
或许那里冬尽春来
又一个夏季光阴又一载
我只坚信终有一天你会归来
守着我的许诺将你等待
因为同样在奥斯陆生活过,我知道,这幅画面是奥斯陆机场一处登机门前的地面,上面用中文写的诗句出自易卜生的著名戏剧《培尔·金特》,是《索尔维格之歌》的头几句,索尔维格在忠贞等待培尔·金特归来。
两天来,我含着眼泪读完了她所有的博文。两天来,我一直在被震惊的情绪里辗转反侧。我被如此真实而残酷的死亡震惊着,我被于娟的直面死亡的文字震惊着。面对正在消退的生命,她选择了用文字来记录的方式,我想,她纵是豁达的,也一直是深怀生的希望的,甚至在写她生命的最后一篇博文时,她也还是一直想着生的。于娟的生死书,在如此接近死亡的地方,嬉笑怒骂,绘画了独特的生命风景。
我为我一面之交朋友的辞世而流泪,我也深深地为她骄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