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三
http://www.cflac.org.cn     2011-06-27     作者:尧山壁     来源:中国艺术报

    有人问,是谁引你走上文学之路?想了又想是马三,一个农村剧团的班主。

    我寄居长大的魏家庄,有“冀南第一集”之称。五百户人家,十字大街,路南一处戏院,土台子,席棚子,没座位,全是站票。这样的戏院与马三的剧团门当户对。

    见到马三是在日本投降后,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夏天紫花布褂子,冬天撅肚小袄,青帽盔下齐耳短辫,皱巴巴脸上一双溜溜转的小眼,与普通老农没什么不同。旗下的演员大都衣帽不整,土里土气。乡亲们说怪话:“马三的戏,甭个提。老的老,小的小,吃不饱,喝不好。打开箱,破衣裳,茅草缨胡子,秫秸棍枪。”传到马三耳边嘿嘿一笑,说咱就是穷,穷不丢人。

    马三光绪八年生于南和县段村,草房两间,地无一垄,穷得连大名也没有,排行老三就叫马三。父母早亡,长兄夭折,二哥和他从小租地糊口,没钱上学,戏班里混口饭吃。农忙下地,冬闲学戏,嗓子不好,记性好,攻小花脸。说戏走场锣鼓经,无所不能,人称“戏篓子”,顺理成章地被推为班主。旧社会戏子属下九流,戏班里都是穷人。马三戏班白手起家,戏箱道具或者廉价租的,或者东拼西凑自己制作。转场移台,肩背人扛。每到一处,场屋破庙,担水盘灶,汤汤水水,高粱窝窝,小米干饭算是改善。冀南一带大人数落孩子,常说:“不打你,不骂你,送到马三戏班饿死你。”

    马三剧团是穷人的艺术,棒打不散,一旦沾上撵都撵不走。因为他人好,视演员如亲生子女,关心他们生活起居,包括娶妻生子、养老送终。戏班里子女徒弟占了半数,他不欺生,外来演员优先安排角色,人尽其才。所以许多人慕名而来,著名青衣安随琴、杨美莲,花旦王艾芝,武生马老五,小生马老立,花脸段连波,老生马建其,可谓人才济济,兵强马壮,唱红了冀南。马三晚年接触到毛泽东文艺思想,请了些京剧演员,排练延安名剧《逼上梁山》和《三打祝家庄》,率先在全区搞京剧梆子“两下锅”。

    马三农民出身,知道不与农争时,“三夏”(夏收、夏锄、夏种)、“两秋”(秋收、秋种)时期停止演出,撤回魏家庄关门排戏。魏家庄是马三剧团的后台和根据地。

    我从小就是戏迷,乡里优待革命烈士家属,发个木牌,看戏不必买票。学校、家里不忙,经常泡在院子里看戏,有了特别想看的剧目,不惜逃学。从戏台上学来许多有声有色的历史、文学知识,掌握了不少形象生动的语言,作文大有长进。时间久了,马三认识了,经常逗我玩。一次戏报贴出来,我说又是倒粪。马三正好路过,拉住我低下头问:“你都看过我什么戏?”我心中有数,张口就来:“蝴蝶杯大登殿,三娘教子牧羊圈(青衣戏);乌盆记借东风,击鼓骂曹七星灯(老生戏);三岔口挑滑车,武松打店长坂坡(武生);金玉奴西厢记,红楼二尤辛安驿(花旦);铡美案锁五龙,李逵下山探皇陵(花脸);钓金龟赵州桥,岳母刺字打龙袍(老旦);花打朝打面缸,马前泼水溪黄庄(彩旦);白门楼柜中缘,辕门射戟连升店(小生)……”马三惊叫一声,抱起来亲我,胡茬扎得我脸蛋生疼,连声说:“你小子才是小戏篓子。”那年我整十岁,与马三成了忘年交。

    马三拉我到后台,说排新戏,你喜欢什么?我说正在看小说《绿牡丹》,有这方面戏吗?马三说有,《刺巴杰》《宏碧缘》,都是武戏、过场戏,按套路设计武打就是了。魏家庄二七集,头集《宏碧缘》,二集《刺巴杰》,海报一贴,场场爆满。

    下一个演出淡季,马三问我还想看什么?我说正看《响马传》,有没有我们老秦家的戏?马三说有,《卖马》《三家店》《打登州》,都是秦琼的戏,唱工戏,谭老板和杨宝森的代表作,按百代唱片学。三出戏排了一个月,火了一冬天。文武代打,懂戏的看门道,不懂的看热闹,各得其乐。

    戏唱红了,马三换了“行头”,又是紫花布褂子撅肚小袄,帽盔下的小辫甩得像拨浪鼓。马三在魏家庄呆久了,老百姓掌握了他的规律:钱包越鼓,穿得越破。这样可以带动全团艰苦朴素,戒骄戒躁,防止营业滑坡。相反,如果看到马团长衣着讲究起来,头上帽盔换成礼帽,说明戏班困难,手头拮据。当团长的架子倒了,就会动摇军心。马三挺起腰板,架子不倒,大家也会振作起来,共渡难关。慢慢整个冀南都知道了,越传越神。什么时候看到马三骑上毛驴,耷拉着脑袋,破衣烂衫,不用问,他发财了。什么时候换上高头大马,趾高气扬,衣帽整齐,也不用问,陷入困境了。

    解放初那几年,国民经济迅速恢复,马三剧团与魏家庄大集一同火爆着。戏院挂满了锦旗,舞台上最耀眼的一条横幅八个大字:年迈苍苍,治团有方。是邢台专署文教局奖给的。

    1957年马三鞠躬尽瘁倒在戏台上再没起来。我正在邢台上高三,向着东北深深地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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