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踏上了边城的街巷,小路枝蔓一样延伸到不知名的地方。房屋是木板吊脚楼,路是青石板路,一切都是想象中的样子,一切都是旧式的模样。
在沱江的夕阳里放逐河灯,明明灭灭,流向下游的方向,又彳亍着,犹犹豫豫,回到身边。沱江难道是倒淌河,沱江的水难道真的精灵鬼怪,知晓我的心思,猜透我的来意。
上了木楼,灯红酒绿,鼓乐瑟瑟。不远的阁楼里,一位红衣女子,低了头,织着毛衣。风摆杨柳,隔了我与她。我在柳的这一边,歌舞升平,她在柳的那一边,静若处子。一次次眺望,前无故人,一次次回眸,后无来者。希望与失望,追寻与等待,焦苦之心,何处安放。
那是一个怎样的春天啊。
那个春天,第一次知道了翠翠,翠翠在边城,边城有幽长幽长的青石板路,石板间长有蔚蓝的青苔,青苔间夹杂着嫩草。沱江的水烟雨朦胧,氤氲潮湿,从一个方向流向另一个方向,流向一个渡口,爷爷摆渡着过江人,希望翠翠在天宝和傩送家的吊脚楼上多待一些时辰。翠翠却走在回家的路上,水鸭子和鲤鱼窃窃私语,为她送来夜莺的歌声。
毫无来由的,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翠翠,喜欢上了翠翠的边城,一气呵成,写了一首短诗,名为《在边城的日子》。完全是假想,完全是自以为是的边城模样。雨丝、青石板、青苔、吊脚楼、少女,是那首诗的关键词。
自此以后,边城成为我向往和靠近的地方。
清晨,坐在红漆桌前,忙完该忙的一切,将心仪的书藏在铺展的报纸下面,曲了脖子去看,低声翻卷书页,听到脚步声,赶快将报纸覆盖在书本上,装作学习报纸的样子。午后,坐在红漆桌前,在稿纸上写字,咳嗽声传来,快速用报纸遮盖稿纸,心跳得慌乱。那个时候,报纸成为我亲密的盟友,我却不知道版面上的任何内容。
那些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的文字,将我带进了天堂,神秘、广阔、自由、幸福。各种气息,蜂拥而至。随马克·吐温到了密西西比河,跟他一道观测河水深浅。随苔丝一起躲在神坛的竖柱之间,逃避劫难。听静静顿河的风声,吃哥萨克巨大的面包。仰望乞力马扎罗山的雪。欣赏八月之光的瑰丽。猜测守望者何时走出麦田。偶尔,也出海,时不时的,追捕鲸鱼。
某一日,一只喜鹊从后窗飞了进来,在我头顶惊慌盘旋。赶快打开前门,想给她开辟一条生路。门和窗全是透明的玻璃,她辨不清方向,把自己一步步引入歧途,送上绝路。她在前门与后窗反复碰撞,我蜷缩在更矮的地方,生怕阻隔了她的线路,影响她的出逃。悲剧还是发生了,她撞到了白色的墙上,把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鸟,变成了喜鹊的尸体。
不敢靠近,觉得她就是我自己,或者自己还不如一具尸体。将尸体捧了起来,托在掌心。捧着的不是一只小小鸟,而是自己的灵魂和躯体。沉默,真正死亡那样的沉默。
窗外有一株雪松,一年年生发,已经超过了更高的楼层。而我,依旧在红漆桌前坐着,小心翼翼。同样的姿势,坐在老式的电脑前,诚惶诚恐。
无数个夏夜,伴了蝉蛙之声,将柳丝绕在身上,前后荡着秋千,痴痴地望前面的高山,高山无语。俯瞰江水,川流不息。直到星星退去,蛙声沉寂。守岁一样,不忍离去。
很长一段时间,草坪里的夜灯熄灭以前,不曾休息。靠在床上夜读,是我最大的幸福。风声雨声,与我无关。风花雪月,相去甚远。天明,继续行走在衣食住行的路上,走得歪歪斜斜,心神疲惫。
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哪里去了,长发飘飘的身影不见了。光鲜一丝丝逃逸,低沉越演越烈。身体无法出走,心灵展翅翱翔。激情与枷锁纠结厮杀,打斗得硝烟四起,烽火连三月。
无数次幻想,脚踩大地,行进在前往边城的路上。
出发了,真的。首先看到了一滴水珠,悠悠的,坠在金色的橘子上,欲落不落的样子。仰望久了,没有落下的迹象。左顾右盼,有船在江的左岸和右岸行驶,一侧叫湘江,另一侧也叫湘江。雨就那么下着,打湿了整条湘江和橘子洲头。风拂袖而去,引领我到一尊塑像前,那是迄今为止,我见到的最大塑像。是一个伟岸的男人,全中国人都用敬语,叫他毛主席,中国以外的人,也用敬语,叫他毛泽东。
我把手伸出去,接到了一手雨滴,两只手都接到了冬日的雨滴。然后,将雨滴漏下去,双手合十,举至前额,信徒一样,三鞠躬。
继续出发,在一条名唤金鞭溪的水边行走,重复十年前的路径。春去秋来,落叶纷纷,一秋一秋的落,一春一春的过往。直到把那首短诗变成了旧作,把翠翠从妹妹转换成侄女,边城似乎也是久远以前的事了。
如今,行走在翠翠走过的青石板路上,趟过爷爷摆过渡的沱江,听过天宝和傩送唱过的那种山歌,但依然,没有抵达边城,依然行进在前往边城的路上。
我在喧嚣的柳这边,精疲力竭,无所适从。红衣女子在柳的那一边,悠闲惬意,一如既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帘柳丝,隔着两方天地。我在边城的外头,她在边城的里头。无法靠近,不能进入。
前往边城的路到底有多远。也许永远也抵达不了,也许明天就能到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