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时代,常去市中心的图书馆看书阅报,那时无锡图书馆周围是一条条带有江南特色的朴素小巷。巷里有许多深宅大院,那些烟灰色的斑驳墙壁,没有例外的长着紫藤和蒿草。
大娄巷就是其中的一条,比起其他巷子,大娄巷要宽阔些,显得豁朗而幽静,它和许多小巷相连着,标示了这座古城的气性。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是大娄巷口寂寥默然的矗立着一间很简陋狭小的平房,屋内有一座砖砌的涂上白灰泥的塔,这就是专诸塔。除了平房门楣上有“专设诸塔”四个篆字外,塔上再也没有其他文字。不过,屋旁立着一块水泥牌,表明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亦没有文字说明。
屋内因没有窗户,黑沉沉的。好在只有七八平米大,靠门透进的光线,站在屋外大致能看清楚里面的景物,塔的形状有点像乡间的灶头,我到现在还不解勇士专诸的塔为何要设计成这样怪异的样子;塔前有一张木制的供桌,供桌上有一只硕大的石香炉。屋内住着一个老人,是这间塔屋的守护人。每次经过这里,我总要好奇地朝屋内瞥上一眼,有几次是站定了,在门槛边向里打量,每次的情形都是相似的,老人默默地坐在屋角抽着烟,香炉里烟气袅袅,一股浓郁的烟香从屋内飘出来。因为它太不起眼,因此很少有人注意到这幢平房和里面的砖塔。那时我对古代吴国的历史所知不多,只知道专诸是个古代的英雄人物,但他做过什么事,有过什么英勇行为,就不太清楚了。
有一年酷暑的一天,我走过大娄巷,突然下起雷雨,雨势很大,我便躲到专诸塔的屋檐下避雨,那个老人站起来,唤我到里面去。我便走了进去,这是我第一次走近专诸。雨下个不停,老人就和我讲起了专诸的故事。原来,他是春秋战国时期惊天动地的侠客。在伍子胥授意下,他在向吴王姬僚献美食时,将一把鱼肠剑放在鱼腹中,从而伺机刺杀了吴王姬僚,使得公子光得以登上大位,他就是吴国历史上有名的吴王阖闾。此后,我路过这里时,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会油然而起。我很佩服他的勇气和侠义,他用自己生命的代价回报从楚国奔吴扶持公子光的伍子胥,从而成全了一代英主,一代明相。
后来我系统地读了许多有关春秋战国和吴越之争、吴楚之争的史籍,两千多年前青铜时代那段历史在我面前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个出英雄的时代,也是中华文化的源头的时代。许多人物像山一样耸立在历史的烟云中,例如先秦诸子,例如在烽火铁血中驰骋疆场的孙武等等。但我心目中最挥之不去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专诸。他像一座崖岸一样立在我心中。我知道,在司马迁的《史记》刺刀传中,写了四个刺客:专诸、要离、聂政、荆柯。四大刺客中,吴国占了两个,除专诸为阖闾夺得王位外,还有一位就是要离,他残身灭家,取得了吴王姬僚的儿子庆忌的信任。吴王姬僚被专诸刺死后,太子庆忌逃到了楚国,招降纳叛,企图有朝一日反攻复辟,夺回王位。庆忌是有些本事的,逃出去时,带走了一些人马,正统的太子,带了些峥嵘的王气,对阖闾王朝构成了一定威胁,如不剪除,必后患无穷。
要离和专诸相同,是个血性汉子,他将生死置之度外,把全家人的命豁了出去,毅然决然地走上了不归路。伺机杀死了庆忌,瓦解了他在楚国的阵营,要离像专诸一样成全了阖闾,成全了已成为吴国军队最高统帅的孙武“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兵法。我曾对他们的行动的动因疑惑过,是什么促使他们如此勇猛和“壮士一去不复返”?后来我想通了,不必去深究这些,他们的选择自有其道理。专诸、要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改变了历史,折射出终极道义的神圣,生命涵义的丰富,这就够了。
专诸塔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城市建设中,随着一条条古风悠然的巷子的消失而消失了。在它消失前一个雪落无声的夜晚,我经过那里时,看到有人在塔前上香,两支飘忽着火焰的蜡烛,映衬着外面的白雪,这是专诸塔留给我的最后的光影。当然,吴国历史和那个将吴国推向鼎盛的阖闾王朝还留给我文字之外许多看得见的光影片断,像吴国开国远祖吴太伯开凿的伯渎河,现已查实,它是中国第一条人工所挖的运河。还有太湖之畔伍子胥、孙武留下的船宫、战鼓墩、阖闾避暑宫遗址和一口据传是那个时代的水井。作为一个吴地后裔,这些光影在心中累积起来,倒也颇为丰厚。
在阖闾大城发现后,我产生了将阖闾上台前及在位二十年的历史写部长篇小说的想法,但我一直犹豫,不知从何下手。原因很简单,我敬畏这段历史的丰盛和厚重,不敢轻易下笔,怕自己文字的承载力太微薄,表现不了这个伟大的时代。
有一天我偶然地走过大娄巷,这里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小巷已成了林立的高楼与喧腾的商圈。我不知不觉又一次走到了原来专诸塔的地方,突然心里一动,那雪夜的烛火的光照,冲破历史的封尘,使两千多年前的情景一幕幕呈现在我脑海。依然是这个我难以忘却的专诸,在我心底产生强烈的感应,一切我了解的和不太了解的高贵生命已飘散的信息在瞬间涌了上来,唤起我的历史情怀和家园情怀。
久远的历史穿过时空,在我面前重组着一个驰骋古今、经天纬地的光影,一个又高又远的背景。神采之鲜亮,脉络之清楚,是前所末有的,这让我有点吃惊。我突然醒悟,吴国虽经历了两千多年,但从历史渊源的意义上来说,它是我的家园,我和那些发生的事件、故事,那些人物都有着血脉传承的联系。而且,实际上,当我在那个雷暴天听老人讲专诸的故事起,这座塔就赋予我不可磨灭的感念和记录,从那一刻起,这个题材已在我心中开始酝酿了。严肃的作家都懂得,写作的过程是调动自己全部积累,包括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的过程。作品与其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还不如说是对自己积累和体验的锻铸。我不再犹豫,开始锻铸起来。仅用半年不到的时间,我便锻成了一件作品,一部近六十万字的叫《阖闾王朝》的长篇小说。我也明白了自己犹豫的原因并不是不敢进入那个时代,而正如罗曼·罗兰所说的,不要直接走进那个典礼,先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一阵,需要有这样一个收拾心情的时间,因为你面临的是一次隆重的交谈,交谈的召集人是你,交谈的主角也是你。
写作虽是一种涂鸦,但我在写这部小说时,心里有着一种温暖的乡情,一种潜生暗滋的亲近感,有影有声又无处不在的乡情,越咀嚼越有味。我完全没有了时间的阻隔。那些最熟悉的故事成了这部小说的切入点,接下来一切就像水到渠成地涌了上来,一个又一个人物笔下变得鲜活起来。这是一段幸福时光,我没有感到艰涩和困难,我陶醉在历史深处,天天和笔下的人物共呼吸同命运。细若游丝的线索变成了牵动人物命运的缆绳,历史留下的空白和悬念,包括专诸等勇士的勇气来自何处这些我早已丢开的疑问,也很神奇地得到了解答。有人感到我写得是否太匆促了,但我感到实际上的写作及其准备其实是从容的。许多东西已在思想的滤网中一遍遍流过,是的,从专诸塔开始,历史斑斑的光影便闪烁在我心里了,早年的沉潜,起到了搅动我想象力,锻铸故事的奇持的功效,一些意象变成了一个个场景信手拈来,跃然纸上。
感谢这座小巷里的专诸塔,毕竟,它的香火气已熏陶我几十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