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道
有一度,不喜欢沈鹏老的字,不能究里,唯因直观。
我甚至觉得,在一页劈木抽髓、鞭辟取筋、辗转而来的宣纸上落笔,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那该是一份圣职。从念想的第一刻起,须一退,再退,直到成为一介修士,或一位忍者,披古时的星斑,戴旧日的月痕,漱口,净手,将自己锻塑成一枚那时的青箭,自虚空里射来——于香氛缭绕的宗教感中,在偏旁与笔画之间,延展想象,闪转腾挪。
或者,与刺绣相仿。一匹取自春蚕的丝绸,凛凛冽冽,寄托于流水,委身于午后的一阵地气。该有一位心碎的可人儿,倚在织机下,呢喃秘密。
但今天不!在一件印刷品上,有沈鹏老书录的杜牧诗句,突遭电击——
直道事人男子业,
异乡加饭弟兄心。
心想,书道的正途,或许不止停在“艺”的自炫,间架的无懈,结构的匀称上。更非表演的仪礼,亦非亵玩之鸟。在力透纸背的另一面,该有与云宣深埋的呼吸相应的——“义”,去适时作结。
远远望去,所谓的纸墨之寿,也无非是一个“义”字,守在了地平线上。在旧时,乃是士的节贞,是墨的操守,是一诺千金,才可能腕下雷霆。
于是通透;
于是海纳;
于是鹰高挂、日垂悬、帆正紧;
于是太初有道。
牧云的人
有一个人站在云上,揣摩世间。
我觑不见他的表情,闻听不到他的脚声,也摸不见他的心跳。但我知道,一定,有那么一个人站在云上,放牧着,什么。
要不,风起时,怎么会有大团的云雾,从天空深处挤出来,从日头的库房里癫跑出来,从青草的尖芽上漾荡起身?要不,午后的那一阵子暴雨,干吗要急慌慌地擦掉地上的污泥,连累了旱獭和地鼠的王宫?要不,夕光砸下来的一瞬,山腰上大金瓦殿的脊顶,怎么会坐着一位观世音?
秋草黄了,在甘南草原。
早起,一个羸弱的阿奶,带着她的朵拉(转经筒)、羊只、酥油、茯茶和经版,走进山里。黄昏时,一匹单身经年的獒犬,牙缝里塞满了妖怪、魔鬼、传唱、爱情与失败,在毡房的周遭踱步,雷霆不已。
四姑娘叫卓玛,在今年夏天的转场中,一个人悄悄走掉,再也没了指甲皮大小的消息。
一帮子穷亲戚,坐在草原深处,
时常寄信,说明近况。
一定,有那么一个人,站在云上,放牧着什么?
——其实,我知道此刻,秋深了。
秋深的时候,即便一只滚烫的巨鹰,青春也会被吹凉。我的青春也凉下了。我热爱的穷亲戚们,嘴里吮过的酥油,也越来越,淡了。往后的日子,八成是一道窄门,云落下,冬莅临,草原和牛羊也会被冻伤。
只是,那牧云的人,也牧着世上的一切,偏偏不作声响。我亦缄口,热泪长流。
标 点
最是仓皇辞庙日。
——想象说,该是一团骨殖,不再敛迹,松开了锈蚀的翅翼,找见了往昔鹰或鹫的感觉,意欲从一个国家的屋脊上起跃,斜刺里(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词藻),晾晒于空气,像一次痉挛,像一辈子的瘫痪。因为,最后的时刻到了。
在昏暝的雾霭中,也该有一枚针,匿身于命运之手。当鹰或鹫,在内心里摊开自己的一刹,这枚针,夺地袭来,一个人也就成了国家和历史的标本——谁也说不准,它是一只鲜亮的花圈,还是一声短促的惊叫。
等等!在腾身的一刻,亦该有一道暗影中的门槛,将人一别,拽住一生中最末一次的邋遢或踉跄,留下窸窣的衣袂,仿佛那个时代印刷错误的一张报纸。这道门槛,内心湍急且热烈,张了张嘴,却不发一语。于是,在“别”住的刹那,可以重新来标点——
最是,仓皇,辞庙日。
最,是,仓,皇,辞庙日。
最是仓皇,辞庙日。
最是仓皇辞庙,日。
剩下的句子,似乎都留在了门槛内,掩面而歌,有一种嗜血的狂欢。在那人凄厉的脚声后,吹灭了灯,浇熄了灰尘,刈除了一些粗枝大叶,和这些标点。由此,这首词变成了一阙杀人的歌谣。
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
对
宫娥
猜 想
养活一团春意思,
撑起两根穷骨头。
异姓小弟兴安在南方打工,周游遍地,音讯时断时续。每次醉酒,便挂来电话,诉说心肠,几乎使完了南方各地的长途区号。现在好了,落脚佛山,算是有了一份正经事。腊月中,小弟忽然衣锦还乡,且带来了一位女孩儿,还秘密领了结婚证。女孩儿自介道,湘乡人氏,在职小学教员,距佛山亦有上千公里。他们是网上认识的,一线牵的姻缘。
我赶忙置办了一桌酒席,给他们小伉俪接风洗尘,抱拳作贺。
女孩儿五官端正,礼数有加,眉宇间总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喜兴。对酒长歌,我和小弟酩酊不已,心生劫后余生之感。小弟嗫嚅再三,让我这个愚兄评价一下他的小媳妇。我思谋一番,夸赞说:“她脸上一团春意,暖人。”孰料,女孩儿接茬道:“大哥,是春意思吧?”我笃定说:“正是!”
她冰雪聪明地说:“我家和曾国藩家,只隔了一座山。我也姓曾,远亲。”
翻过年,接到小弟的短信通知,小两口诞下一子,八斤。
我赶忙回复一联,以此恭喜,“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落款是曾国藩。三秒钟后,答复翩然而至,曰:
“孩子就叫,春意思。”
(摘自银川市文联主办的《黄河文学》2011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