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尔基湖西岸有一座灰色城门,城门墙体的上方有垛口,城顶为四角翘起的亭楼,它就是金界壕之东北路十九个边堡的首站:达里带石堡。
一条“蟠龙”起于大兴安岭北麓,穿越了广袤的呼伦贝尔草原,直抵蒙古国肯特省德尔盖尔汗山以北的沼泽地带,有一个美妙的名字叫兀术长城。还有一条则全程盘亘在中国北方疆土,自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向西潜入漠北,到东黄河北岸才打了个疲惫的句号,也有一个俗名叫金界壕或金长城。
“金界壕”为蒙古语“和日术”,意为“墙”。其有四段,第一段就是从达里带石堡到霍林河北岸的东北路。可惜的是,几年前,甚至更早一些年,一条几乎四辆轿车并行的111国道硬生生切开了她的命脉,使其失去了原本婀娜的姿态,若从空中俯视,恰如已经肝肠寸断的孤骸,让人揪心不已。
我攀上了农夫在界壕上踩踏出的路,回望从灰城门到111国道那段险象环生的一截,就当用惋惜的注目替代腿脚完成了不同寻常的体验。
北边连绵的缓坡上有一座高高的信号塔,交叉叠联的钢架子傲立在风中,有住户的家舍。山脚下也有几处相隔千米的羊圈,牧羊人就住在旁边搭建的窝棚里,只看羊走在山石上,不听羊的蹄子与石块的摩擦声和羊的咩叫。
那条把历史遗迹切疼了的国道西侧百步之遥便是第一个羊圈,水草丰美时节,那位慌慌张张放下水瓢,奔下了木台阶的牧羊人就守在界壕旁,送走每一个落日,爬进黑黝黝的夜,守候自己的羊。
不一会儿,身后来了一辆四轮农用拖拉机,从金属机体迸发出的突突声肆无忌惮地划破了我裸露在日光下的肌肤,眼看着我的胸腔被剖开了明显的豁口。来不及叹息什么了,热气腾腾的脏器就看见了满目的野草和灌木,只好用疼痛的眼睛跟脚下的遗址对话,跟遗址上的草和灌木对话了。
我自问这就是我心中的金界壕吗?这样走下去,我的脚将带我走到更为熟悉的村庄,熟悉的耕田,熟悉的狗吠鸡鸣吗?我以为我的脚会引领我进行一次渴盼已久的探索之旅,来解开我对这处边壕古堡由来已久的谜结。我确信没有听到历史的马蹄声,没有听到拉开弯弓的声音。没有战马的嘶鸣,没有穿透战衣的箭镞穿梭在空气中的呼啸。没有余存的主墙和边堡,没有从地而起的滚滚狼烟。
金界壕东北路段只是一处不能讴歌自己的土包而已了。用现代的眼光来解读,她不神秘,她不神奇,熟络得就像我的一处家园,我不曾离开过的家园。我脚下的路和坡不是为等待我的两只脚而存在,应当说这样熟悉的路和坡早已沉积在我早年的记忆中,只是挥之不去了。类似的路和坡也早已搭建了一条通向纳文江对岸的天堑之路,使得许多双眼睛去看了外面的一番世界。
我蹲在遍地的野草中,看一朵野花上的伤痕,历史的伤痕长在她的花蕊上了。达斡尔人称这段边壕为“乌尔阔”,只因她承载了一段流传千年的萨吉哈尔迪汗与儿媳妇竞赛挖壕的传说,得以孕育出鲜为人知的别样文化。萨吉哈尔迪汗是达斡尔人世代唯一尊崇的先祖,即额斤。
传说归传说,实际修筑这段土长城的是由达姤后人,萨吉哈部落,契丹人,达末娄后人在图列恩哈达组成的部落联盟“达斡尔部”及附近先民,而传说中由额斤儿媳妇修筑的则是被调往泰州一带的西北路契丹人。因西北路契丹人不是大贺氏,只是一个民族里面八个部的一支,由此大家都说,“乌尔阔文化”显示的是一家之内的事,是一个民族之内的事,更是彰显了和平与团结的民族精神。
其中萨吉哈部落的一支“查只底”是以喜鹊为图腾的部落,萨吉哈即为喜鹊之意,而达末娄是橐离的一支。
那时,未被推举为“达斡尔部”额斤的萨吉哈尔迪汗早就拥有了自己庞大的骑兵,在大兴安岭南麓,为族群的存亡,多年争战四方。一日,他骑在高大的马背上,经阔洛恩吉尔山南麓,来到图列恩哈达。
流淌在萨吉哈尔迪汗额斤眼前的就是《元史》记载的纳兀江,达斡尔人称之为纳文江,嫩江是后来的称呼。
额斤面对湍流奔涌的纳兀水域,停下了奔程的马蹄,当日,他的军帐就设在密匝的哈达丛林中。军情紧急,额斤在帐中坐卧不宁,连续几日委派军士,前去查看水情。第一日,额斤探问披着一身露水回来的军士,封江了吗?军士如实禀告说江河还在流。心急如焚的额斤抽出刀剑,砍了没有说谎的君臣。额斤的儿子站在一旁也没能挽回什么。沾染了自己族胞血液的剑刃一连砍杀了几个被派去查看水情的军士,头颅落地时,剑尖也一同深深插进石缝间的土里。
巡视的天神恰好目睹了萨吉哈尔迪汗额斤从摘下头盔的乱发上腾起的热气如山雾般蒸腾在丛林上方,他也闻到了一股股弥漫在空气中挥散不去的血腥气。他拨开浓雾,看见一世之雄的额斤因无法渡江而拔剑的男儿悲情,就往纳兀湍流的水域挥了神剑,无数的鱼鳖瞬间搭了一座连接东西两岸的浮桥,谨供骑兵西渡。当时西岸长着茂密的稠李子树和山丁子树,屏蔽了额斤的视线,使其以为全部骑兵已安全渡江。闻讯的巡神一收剑柄,鱼鳖即刻四散,押后的额斤之子不幸跌入江中,只喊了两声哈查迷涅(我爹之意),便溺水身亡。
由此,纳文江西岸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哈查迷滩。这个滩的来历大多在年长者的记忆中慢慢被挤压到一个不大能顾及的角落,几年前,更因为开发大型水利工程,坡滩全部被尼尔基湖掩埋,沉睡在漫天漆黑的水底了。试想,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站在湖畔的任何一个位置,遥看对岸图列恩哈达上的神渡碑,知道湖底沉睡的故事和传说的能有几人呢?
敢于逆上的儿媳妇究竟叫什么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她的两只脚一踏上西岸,便成了一个寡妇。她恸哭之后,与萨吉哈尔迪汗额斤产生了不可化解的怒怨。她趁护军给额斤解铠甲之际把剑尖抵在额斤的喉头,你是因我丈夫阻拦你杀无辜骑兵,故意把他推入江里,你不再是我的额斤了。
怒发冲冠的额斤不仅没有让骑兵砍他的儿媳妇,反而对她提出的竞赛一事点头应允。于是,在斡包山下,额斤带领壮年骑兵,往西挖了一条墙高壕深的土壕,强悍的士兵逐年弄弯了脊梁骨,没到辽国皇城临潢府,土壕就已经是一道又矮又浅的沟壑了,一脚便可跨越。而他儿媳妇的幼年骑兵在长年的磨砺中长成了一个个不可轻视的壮劳力,把北边战壕修筑得愈见壮观。待到霍林河流域时,一路将祭奠亡夫的泪滴葬进土壤里的她与自己的骑兵一起傲立在边壕上,看那些鬓发染霜的老兵们个个扑倒在沟壑里,继而回望身后两道犹如飞舞在大地上的两条青龙的战壕。一条逐渐舞衰了精气,一条是那么的生龙活虎。
这个传说中讲的上天巡神,没有指认是汉族的“玉帝”,没有说从印度传过来的观音佛,没说太上老君,没有归为道教说法,甚至也没有提达斡尔萨满神“雅德根”站在无法渡越的江岸,进行“跳神”仪式。
这种自己精神领域中单一的信仰,没受外族文化渗透,也没有提及族内原始萨满信仰,更让后代人惊叹与不解。
(摘自广西文联主办的《广西文艺界》2010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