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任鸣导演、冯远征等主演的北京人艺三幕历史剧《知己》在首都剧场上演。本剧着眼于人间至为难得可贵的“知己”之情,描写了清代词人顾贞观为营救挚友——因江南科场案牵连而被发配宁古塔的诗人吴兆骞,与纳兰性德等名人雅士结伴为其奔走筹谋,最终得以回京的吴兆骞却已人格扭曲白璧蒙尘,再难堪配“知己”之名……著名剧作家郭启宏30年构思,遍翻典籍、几易其稿,为观众奉献了一曲承载着深厚文化底蕴、拷问人性良知的历史悲歌。
本剧有着一个沉重却美好的开端。遥想当年,东直门内杏花天茶馆,“江左三凤凰”之一的江南文人吴兆骞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挚友顾贞观赶来相送。纵是身在发配途中、此去前路坎坷,吴仍未失才子本色,一首指物立就的《咏骰子》诗才华横溢。只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与知己聚首,把酒言欢?
什刹海畔,“莲花泡子第一家”的权相明珠府。著名词人顾贞观为营救知己而屈尊为坐馆先生,面对故人之妹托寄的寒衣,牵挂故友不能自已。转身奋笔疾书,谱出千古绝唱《金缕曲》。“以风雅为性命,以朋友为肺腑”的纳兰性德阅后大为感动,誓言“绝塞生还吴季子”。一场历时漫长的营救活动自此开始。
可是世情向来不能尽如人意:顾贞观,这个讲求传统气节、视知己之情重于生命的文人,并没有等来“知己”在真正意义上的回归。营救过程并不顺利,反而充斥着艰难险阻,障碍重重。权相明珠在寿宴之上,当着满座显贵的面前,请顾贞观连饮三碗酒,才会应允考虑营救事宜。顾最终妥协,甚至屈膝下拜;在高官显宦与士子文人始终行道不同的清代,作为汉族文人,他放下的何止是自认的耿直迂腐,更是铮铮傲骨和宝贵尊严——只为求得知己能够平安归来。
吴兆骞终是活着回来了。可是回来的,不再是一个意气风发宁折不弯的知识分子,而是一个卑躬屈膝的小人。扮演吴兆骞的演员张志忠此处的表演可谓可圈可点:目光惶恐、面容愁苦有如惊弓之鸟,弓腰塌背、举止畏缩,身形无端端比别人矮了一头,行礼时腰弯的都比别人低,一副讨好谄媚的奴才相。这与导演深刻地揣摩剧本、演员细腻地体味人物是分不开的。
可回来的并不是那个曾经孤介傲物、才华横溢、少有才名的江南才子,仅仅是一具饱受苦难摧残、放弃了所有气节和抵抗、只求苟活自保的躯壳,一个失去了精魂的行尸走肉。这样的吴兆骞,还是心目中那个可以性命交托的知己吗?希望幻灭,理想崩塌,此时的顾贞观,应大放悲声应仰天长啸,可是却被悲凉的现实剥夺了声音。《金缕曲》本是友情的见证,此时却成了残忍的谶语,长歌当哭。
悲愤的纳兰性德将吴兆骞扯到“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吴的下跪哭诉若说全然没有对顾的歉意悔意,未免不公;但更多的其实是哭自己的遭遇。牧马放羊豪气干云、被流放被禁锢被侮害还苦中作乐组织诗社的吴兆骞,仅仅是顾贞观梦境中那个理想化的幻影而已。真正的吴兆骞曾经奋起挣扎,将《长白山赋》《抗俄十策》上呈皇帝,试图戴罪立功无果;将他三载打磨的“青白双丸”棋子奉送与官僚明珠,寄望于这位显宦能够拯救自己,明珠却将这份礼物弃若敝帚。曾几何时开始,现实的粗粝苦痛已将吴打磨得锋芒尽失,自比为贱价无根的苍耳,随波逐流;甚至可以为了一己私欲,做出更多埋没良心的龌龊举动。人生的理想信念,友情的意义价值,皆被现实摧毁;“知己”的万金情谊,原敌不过挣扎求存的卑微欲求。
本剧最大的闪光点,就是将结尾的基调定为“弃却复又宽容”。顾贞观也曾自嘲:愚蠢哪,顾贞观!皆因他曾错把一个最后得知根本不配为知己的人引为知己。但回到杏花天茶馆,从众人口中得知吴兆骞变本加厉地拜高踩低逢迎拍马,顾的反应并无激动——谁都没有资格鄙弃吴兆骞,因为谁都没去过宁古塔。如本剧主题曲《去者》中唱的:浮生若梦安载道,唯苦心良在。顾贞观为“知己”二字做出的种种诠释,体现出高洁的情操和宝贵的坚持,最终却无法逃脱被辜负的命运——清代前期统治从历史的角度看自然是繁华盛世,但对于很多汉族知识分子的遭遇而言,却是心头剧恸。到最后也许顾贞观已真正明白:乱世之下无知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