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井冈山往事(下)
江 子(江西省文联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创作评谭》主编)
四
从此这杆枪与它的战友在赣西土地上神出鬼没。它今天在珊田阻击湘敌吴尚部,明天,它的枪口,又对准了茶陵彭家祠里的对手;这个月,它游荡到萍乡瑶下,击溃了萍乡靖卫队刘靖岚部,下个月,它又出现在攸县,那曾经他躲藏的地方,与战友们一起击溃了攸县靖卫队罗辉南部。夏天,它的枪管具有比天气还要热的温度,冬天,它与战友组成了温暖整个赣西地区穷人的火炉。
上世纪20年代末赣西由一杆俄国造步枪刮起的红色狂飙所向披靡。这是我从莲花当地得到的一本相关资料上获得的这一时段莲花农民武装发展资讯:1928年9月,宜春张威率部起义,投诚莲花独立团,带来枪支96支;10月,莲花暂编红色独立团115支枪受命赴宁冈集训,其中一二连编入红四军为独立营,驻守井冈山;三连改编为莲花赤卫大队,率枪43支,回到莲花;同年12月,莲花赤卫大队取得上沿江大捷,缴枪44支;同月,击败永新靖卫队李乙燃部,缴枪10支;1929年3月,击溃萍乡靖卫队,缴枪18支;同年4月,攸县击溃罗辉南部,缴枪22支;5月,在安福洋溪击溃永新金生利部,缴枪72支;6月,在长埠击溃萍乡靖卫队,缴枪45支;7月,萍乡茅店里击溃萍乡靖卫队缴枪38支……革命的形势如潮汹涌。据统计,从1928年1月至1934年8月,莲花一县仅有贺国庆从永新城头哨兵手上缴获的一杆俄国造步枪的地方武装,经过6年的苦心经营,最后发展成了拥有1157支枪的庞大力量。
小小的莲花山区枪声此起彼伏。它们充满了撕破旧秩序的狂热。底层社会血债血偿的普遍原理成了它们的信条。它们也因此赢得了嗜血的快乐。在夜晚的子弹的呼啸声中,有多少人怀着恐惧、紧张和兴奋,又有多少为富不仁为非作歹的人夜不能寐胆战心惊!
而这1157杆各式各样的枪,无疑都是这一杆俄国造的徒子徒孙。在这庞大的枪的家族里,那一杆俄国造高高在上。那一名有着异国血统的当年的孤独斗士,成了莲花山区甚至是整个中国革命中功德圆满的先辈。
五
人们纷纷传说那杆俄国造有自己调整准星的功能。只要把它举起,它就像长了眼睛的活物,自己寻找着对手。它最喜欢靶子的部位是额头,如果谁额部中弹,八成是死于这杆俄国造的枪口之下。人们传说凡被它盯上的三天之前就会有预感,即使在三伏天都会感到自己手脚冰凉,全身像是被什么东西捆绑,灵魂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攫住。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人们传说谁拿着这把枪谁就会在冥冥之中得到护佑,枪子到了眼前都会转向,手榴弹砸到脚下会变哑,如果埋伏下来对手走到跟前都会难以发现。贺国庆身经百战而不死,就是因为他是这杆俄国造的主人。
可是用不了多少时间人们就知道,那不过是一个谎言。在枪支林立、子弹呼啸的战场,没有人是永远不死的战神。无论你是将领还是普通士兵,无论你的帽徽上是青天白日还是红五角星,只要一上战场每个人都可能是死神的座上宾。枪往往让人置身于更大的危险之下,一个时时握着枪的人,死亡可能是必然的事情,而活着,需要更多的运气。
贺国庆曾持着这杆枪假扮国民党县长深入敌营企图抓获自己的杀父仇人李成荫,也曾率12条枪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敌后,一举击溃远大于自己的对手。在莲花的红色运动中,贺国庆带着这杆枪立了多少头功!凭着这杆枪,他成了农民军中的勇士,也让国民党的地方武装又怕又恨。这杆枪让他在莲花威名大振,他真算得上莲花县有头有脸的人物。特殊的经历让他对这杆枪有了特殊的感情。贺国庆睡觉时搂着它,好像它是他的媳妇。每到初一十五,他不供观音菩萨灶王福主,只供这杆枪。只要出门他就背着它,似乎它又是他顽皮的儿子。它几乎是他的全部!
可是好运气并不时时属于他。1929年1月,井冈山失守了,莲花县也被国民党占据。远胜过几倍的敌军追赶着莲花县赤卫队四处躲藏。贺国庆率领整个赤卫队躲进了山里。他以为这一次他依然能够化险为夷,可他失算了。他想与战友一起从对手铁桶般的包围中撕开一个口子,就端着俄国造冒死冲锋。他几乎要如愿以偿——突围是成功的,战士们和伤员都已经转移。他正准备向自己表示一声祝贺,可一梭不知从哪里射出的机枪的子弹打中了他。
血从他的身体里汩汩流出,仿佛是农民军在万千围困中的急剧突围。他看着手里的枪。长时间以来他以为自己是这杆枪的主人,现在他知道了,他不过是它的奴仆。
他原本以为这么多年他用命夺取了它,也用父亲的命保护了它,他像父亲爱护儿子一样爱护它,他该与它永不分离,可现在他知道了,它不属于任何人,它有它自己的个性和命运。
长期以来,贺国庆以为只要枪杆在手,任谁他也不怕了。他不知道,任何一支枪的枪管都可能是死神的眼睛。当他端起枪向对手瞄准时,死神也趁机在远处打量着他。
他以为自己是那只扣动扳机的手,一切都会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是他不知道,他其实是躺卧在枪膛里的子弹,当命运的扳机扣响,他就是赴死的勇士。
贺国庆死的时候29岁。这名上世纪20年代末期的乡村青年,因莲花历史中一杆传奇的俄国造而青史留名。可是我翻遍了几乎所有史料,除了他懂得武术,嫉恶如仇,英勇善战,就像书写那个时期的史料中的无数个形象一样,没有更多的有价值的记载。他是否婚配?有无子嗣?他还有怎样的趣味,爱好?不得而知。这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六
有消息说在贺国庆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那杆枪依然游荡在莲花的深山老林田间地头,不断有人为它死去,可立即又有新的战士端起了它。它参加了在莲花的几乎所有战斗,甚至每一仗它都是冲锋打头阵,整个莲花境内都响彻了它的声音。1933年6月它随着由湘赣主力红军成立的红六军团开始了长征。据说长征路上,背着这杆枪的永远是莲花籍的战士——这可是非同一般的待遇。据说有一个姓黄的莲花籍战士有段时间成了这杆枪的主人,他因负伤被安排在乌江边上猴场一农家养伤,但因为惦记着那杆枪,他伤未愈就回到了部队,终于换得了与这杆枪的日日厮守。这个故事曾在军中反复传送,谁也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而后来,这杆枪又转战南北,在抗日战场上建功立业,在白山黑水间神出鬼没,敲碎了几多日本鬼子的脑袋,清算过多少湘西土匪的罪恶,甚至在朝鲜战场上,它从来就没有畏惧过持着先进武器的美国士兵。这杆出生于俄国、成长于中国赣西乡间的步枪,在中国战场纵横捭阖,又跨过国门屡建功勋。就像当年井冈山地区的许多乡下孩子,历经磨砺,爬过无数的死尸,最后成为了共和国的功臣。
这样一杆枪,已经成了中国革命历史的见证。
也有消息说它并没有走那么远。在解放战争时期,它被毫不留情地从一线撤下,从此再也没有在正规的战场上露过面。的确,在那时候的飞机大炮微冲和半自动步枪面前,这名曾经在井冈山根据地之一的莲花县叱咤风云的功臣,只不过是一个动作迟缓样子粗笨的家伙,仿佛是一名在腰缠万贯的地主老财面前无比寒酸的穷人。它最终去了哪里?也许是背在哪个名不见经传的民兵的身上,也许它回到了熔炉,最后成了炼造一发炮弹的原料,一辆军用汽车的零件,或者到乡村铁匠手里,被打成了垦荒的锄头,收割的镰刀,伐木的铁锯……
也有消息说那杆背在莲花籍的战士背上的枪不过是这杆枪的赝品。真正的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莲花。它熟门熟路地周旋在莲花山区,活跃在历史的各个关口,精心排除通往胜利路上的每一个险情。直到建国以后,它成了一座纪念馆的展品。
在赣西莲花县以莲花一支枪命名的纪念馆里,我看到了这杆枪。它远不像是可以一呼百应的英雄为民请命的侠客,也不像是随时可以扣动扳机精确瞄准呼啸杀敌的战神。它只是一杆普通的步枪,身材单薄、样子笨拙的一件铁家伙。
而且,数十年过去,这杆枪已经老了。它的桦木枪托再也没有往昔的光彩。它的枪身已经锈迹斑斑,因铁屑剥落而凹凸不平。我怀疑它的枪管里装载的不再是子弹让人血热的呼啸,而是一个濒死老人的苍老的咳嗽。
我想我见到的这杆枪并不是传说中的那杆枪。我见到的这杆枪,只是纪念馆根据需要精心找来的一个替身,就像冗长的历史剧里,一名扮演伟人的主角。而真正的那杆枪已经死在了属于它的年代里。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然后它悄然隐入历史的黑暗,并不需要任何人打搅它。而这或许正是它喜欢的结局。
《枪——井冈山往事(上)》见本报5月23日第三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