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厄运
http://www.cflac.org.cn     2011-06-01     作者:黄健中     来源:中国艺术报

《黄健中导演笔记》黄健中著作家出版社出版

    回顾以往,不记得哪一段路途平坦,福祸相依成为生命与事业的规律。

    17岁高中毕业那年患了肺结核病,病情较重,医生诊断需休学两年。第一次遭遇厄运,有如天塌地陷,事业、前途一片漆黑。半年卧床养病,完全遵守医生嘱咐,绝对静养,连同服药与作息都十分准点。单调的生活过了6个月,竟奇迹般地好转,到底是17岁的生命,生理机能旺盛,两年的养病期半年痊愈。这场大病之后,懂得健康的重要性,从此注意锻炼身体,重视调节,几十年来未再得任何大病,小病也似乎少到没有,至今年届七十每天能工作12小时以上不觉疲劳。养病期间还养成读书的习惯。起初读小说,抓到什么读什么,时值我二哥在北京大学就读中文系,告诉我这样读书事倍功半,终生只会在小河沟里扑腾。他要我读史,读经典作品。他说:那是长江,是黄河。从此读中国文学史,读经典作品,继而读19世纪俄罗斯文学,读18世纪、19世纪法国文学,读电影同样边读史边看作品。从青年时期到中年,这个习惯不断,无形中有一个比较合理的知识结构。17岁的我,因为病,养成了静养习惯,渐渐学会了静观,静思,静读……我学会了以逸待劳,工作疲劳了,静下心,半个小时至一个小时即能调理;遇到麻烦了,静心思考,自然而然能想出办法;遇到复杂事,静心观察,细心梳理,必能去伪存真,辨明是非。

    19岁进入北京电影制片厂,这是一座艺术的殿堂。环顾周围,比较同龄人的学问,我是一块凹陷的盆地。做导演这个行当,从场记、导演助理起步,多数人是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生。论知识、学历,我自愧不如。但是我很快发现,北影是一块沃土,这里聚集着国内诸多电影大师——这是我最好的大学课堂。从1960年到1966年“文革”爆发前的六年半时间里是我的奋斗期。除了工作,我每天读书四个小时,不拍戏时,我到摄影棚观察大师们如何拍戏。我把摄影棚当作课堂,不仅观摩他们的拍摄现场,注意他们的不同风格,我也研究他们的电影。张水华的影片《林家铺子》我先后看了二十几遍,这种读电影的方法成了习惯,保持至今。好电影不看三遍五遍不算看。读书也是如此,丹纳的《艺术哲学》、库里肖夫的《电影导演学基础》以及《爱森斯坦论文选集》《普多夫金论文选集》成为了我这一时期的枕边书。除了拍片、担任场记工作,读史、读论文、观摩电影、观看拍摄现场,充实着我每一天的课程。六年半的时间,我再环顾周围,凹陷的盆地不再那么明显了,最大的收获是养成好读书、爱思考、喜独立见解的习惯。可惜良好的环境被一场文化大革命冲垮了。

    1967年到1969年间,全国再也没有一张安静的课桌,没有了读书和艺术创作的环境。这三年,环境的影响把我读书的习惯推向马列和毛著,我通读了《毛泽东选集》四卷本,浏览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四卷本、《列宁选集》四卷本。三年的读书生活,对我后来的创作,无论是对作品的整体把握,还是对作品主题的开掘都有着相当的影响。——这是意外的收获。

    1970年1月,北影厂除了留下少数人拍摄“样板戏”,几乎一窝端下放到北京郊区大兴县黄村“五七干校”劳动。我一去就是三年八个月。第一年我在连队食堂当管理员兼采购员,第二年在连队当生活副连长,第三年在干校养猪场当场长一年八个月。下干校,对自己的导演梦无疑是一次摧毁性的打击。人们普遍对业务前途感到渺茫,“五七”的谐音“无期”,“五七干校”成了“无期干校”。庆幸的是,我因为有食堂采购任务,多数时间可以避开政治运动和政治学习,有时还可以接触社会各种层面的生活,业余时间偷偷读书也不容易被发现。干校生活的第三个年头,心灰意冷弥漫在每一个人心间,工军宣队也疏于管理了,每个班几乎都有一两堆人在打扑克。我在养猪场养猪,因为猪场的气味很臭,它与干校总部、连队还有相当距离,很少有人光顾到猪场。这段时间,我无意中阅读到法国新浪潮电影的资料,偶尔还能读到法国新小说派杜拉斯的作品,它们魔咒般吸引着我。我开始注意世界电影的叙事方法、时空的自由度、电影语言等在发生变化。“文革”前夕,我有幸观摩两部“内部参考片”,一部阿伦·雷乃的《广岛之恋》,一部罗伯-格里叶的《长别离》,它们都是60年代初法国新浪潮的开山之作。那些年,萦绕在我脑际里挥之不去的影像都是这两都电影。——这就是1978年秋,我参与拍摄电影《小花》非要拿这种新感觉试验一下不可的原因。

    厄运几乎伴随着我的导演历程。影片《如意》,党委审片时八票通过七票反对,搁置了一年,反对者批判我从创作思想到创作立场都存在严重问题;《良家妇女》充满着性意识,《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差一点成为1987年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代表作;1995年的一部电影胎死腹中……几经磨练,我明白了,做导演不仅要拼智力、体力、毅力,还要有一根坚强的神经。

    2001年退休了。细细一算,我做导演工作,从独立导戏到退休还不到20年,心里哀哀的,总有不甘。不做电影了,我转向电视剧。60岁艺术从零开始,我在电视剧里尝试着在电影不曾尝试的领域。我的电影多为“小桥流水”,我在电视剧试验着“大江东去”,于是有了《越王勾践》《大秦帝国》《大风歌》;也有了从未尝试过的武侠戏《笑傲江湖》;跨国电视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世纪末的晚钟》;年代戏《美丽无声》《经纬天地》,改革开放后的现实题材《海棠依旧》《天堂秀》和《王海涛今年四十一》。田汉、夏衍几位前辈在苏州同里镇的退思园留下一幅墨宝:“由退思进,因忙得闲”。我把这句话作为退休后的座右铭,年复一年,不知不觉现今已经年届七十。10年间,我导演了近500部集电视剧,整理了这部《导演笔记》和《导演日记》,这才开始感悟着老骥伏枥、穷且益坚、老当益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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