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馆斜阳
http://www.cflac.org.cn     2011-05-30     作者:梁基永     来源:中国艺术报

    京城五月,大街上满是杨树的飞絮,偶尔刮过一阵风,浑似细雪一般。空气中时时飘来沁人心脾的槐花香味。这种季候,原来很适合赏槐花,尝新笋之类,但此次在京留连两日,足迹却都赋予了旧胡同中的广东会馆。

    从网上查到,幸存北京的广东会馆,将大部分拆除,叹息之余,唯一能做的,只是拿上相机去寻觅这些老房子,希冀能留下一鳞半爪的记忆。

    友人从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中,很快检索出一串地址。按“先易后难”的想法,我们先寻到了宣武区米市胡同43号,这里也是我们两人的乡里——南海会馆,现在是北京市级保护文物,门上有碑记说明,十分好找。

    南海会馆的大门,由于历年修路的缘故,门比米市胡同的路面还低近两米,头门还完好,第一进天井里,有一株两人合抱的老杨树,串串絮花随风轻飏。问了一下居民,我们沿右侧走,右路的一排厅堂,保存较好,小院寂静,有一初中生模样的孩子在玩陀螺,问了他一下,他头也不抬地指指背后的一所,继续摇手上的玩具。

    这里正是南海“康圣人”(康有为)的旧居,从光绪十八年起一直到戊戌变法失败为止,康有为在这里先后住了十余年。重门紧锁,既不得其门入,纵入得,想来也不会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物事,可供我们凭吊。我在想象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屡试受挫之余,忽然登上进士榜,踌躇满志地向科举终点———翰林冲刺。他千方百计托关系,搭上他的大同乡礼部右侍郎李文田,多方送礼求情,要跻身玉堂之列。不知是他名声不好还是李侍郎相术过人,总之,康圣人的词臣梦是落了空,只落了个“工部主事”的小京官。自此他又走上了“变法”的另一条道路,转而攀上另一老乡张荫垣的路子,从而引发了戊戌变法。可以说,这里倒真是见证了中国近代史的一段风云。

    据史料记载,康圣人旧居院落,原有大树七株,故名“七树堂”,又因屋形似船,又名“汗漫舫”,现在除了满地横流的污水外,树的影子都找不到,幸而托“圣人”的庇荫,这处院落倒能幸存下来。我的高叔祖是戊戌年的进士,高祖还曾经参与过“公车上书”,他们当年也曾经在这里备考,说不定还和圣人有过不少交道,不过也没有留下什么文字可以辨认足迹。去年底,这里邻院因电线负荷引发火灾,差点把圣人故居付之一炬,今天仍可看到墙上烧过的燎痕。

    从南海馆出来,紧靠一旁的45号门牌,是南海榜眼谭宗浚的旧居。谭宗浚(1846—1888)字叔裕,籍属南海,但据他的会试朱卷所记,实际上是“世居省城西关”,其父谭莹是有名的学者。谭宗浚为同治十三年中一甲二名进士,即所谓“榜眼及第”,这里就是他的旧居。谭宗浚的名字现在的北京人没多少人知道,可是说到他儿子所做的“谭家菜”,却是无人不晓,他儿子名谭祖任,字篆青,家里有几房姨太太,能烧一手地道的广东菜,尤以鲍鱼的烹调名动京师,一时名声远播,于是祖任索性做起“私房菜”生意,有时偶尔也陪食客喝一杯,人称“谭家菜”。除了烹调精美,用料考究外,谭祖任将家宅布置得十分风雅,据李一氓先生回忆,堂屋中央还挂有石涛的山水真迹,加上谭本人也克承家学,善书法,能作词(著有《聊园词》),无怪乎谭家菜名声大噪,要提前半月才能订到。

    今日的谭榜眼宅第,门口极不起眼,里面仅余三两处厢房还是原物,一株合抱粗的香椿树,如此而已。谭家破落后,厨师被调派到北京饭店掌勺,谭家菜俨然成了国菜,今天据说吃一顿还是身份象征,一桌非数万元莫办,当然,已没人记得米市胡同中的这个出处了。

    从米市胡同出来,可步行至上下斜街,下斜街有长椿寺,原为明神宗生母所敕建,今新修复为宣武区文化馆,里面专辟有展厅,展示宣武区之旧会馆。从里面的陈列中,可知道附近曾有多达百余所各省会馆,与广东有关的,有顺德馆、仙城(广州)馆,均已在近年拆除。仅余东莞会馆及番禺会馆还留着,我们拍下了这两处的外貌,便按图索“馆”找到了上斜街。

    上斜街口到处贴着拆迁的通告,东莞会馆的大门上也贴了一张,看来不久就会夷为平地,进门是一座饶有特色的船厅状建筑:外观颇像岭南园林的“船厅”,飞檐外观优美,保存尚好,船厅的一端以回廊与另一正厅相连,由于搭建的部分太多,已看不清原来的结构,但想象它原来的外观,一定十分优雅别致。从资料上得知,东莞会馆建于道光前后,陈伯陶、容庚、容肇祖等名人均曾在此居住。

    东莞会馆旁,就是番禺会馆的所在。番禺会馆属宣武区文物保护单位,但是外观上见不到保护标志,更奇怪的是,这里连大门也找不着,可能已拆去。我们绕行了一圈,只找到一处百余年的厢房,厢房门口搭了一座小厨房,一中年汉子在炒菜。当我们上前询问是否有番禺会馆时,厢房中走出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问我们是否从台湾过来?当知道我们是广东客人时,老人家显得有点激动,原来她也是广东人,老家在香山(今珠海),她是我们这次寻访中唯一遇到的一家仍住会馆里头的广东人。老太太说,这里就是潘家的故园,前几年还有潘家的后人从台湾回来寻根。

    老太太口中的潘家,指的是道光咸丰年间名满广州的海山仙馆主人潘仕成。他早年获“钦赐举人”,又捐了个刑部郎中,家富资财,在京师相当有名。回广州后以筑名园及刊刻《海山仙馆丛书》著称。这里原来是潘的宅第,后来龚自珍也在此居住,之所以列为保护文物,与龚自珍不无关系。龚与潘曾打过交道,潘家的著名藏品汉赵飞燕玉印后来就转到了龚自珍的手中。至于宅子,在潘仕成回广州后就捐给了同乡会作会馆之用。

    老太太的女儿十分热心地拉着我们介绍潘园的旧貌:这里曾有一座月亮门,这里曾有一座大假山,这里曾有一棵两个人才抱得住的大树……现在连丝毫踪影都没有,望着到处搭建的厨房茅厕,和墙边乱堆的花盆煤球,脑子里完全拼凑不出它的风雅原貌来。

    老太太一定要拉我们进屋喝水,我们婉拒了。从房门可以望到里面一片的凌乱,小小的房子住了三代人,其拥挤可想而知。拍下一点外貌的照片,我们便告辞了,临了老太太幽幽地说,房子也快拆了,不知要到什么地方住去?

    寻找前门的广东会馆是最困惑的经历。熟悉清史的朋友告诉过我们,广东馆在打磨厂,就是张荫垣曾主理的那家会馆了。寻到西打磨厂胡同,我们都倒吸一口气:这里已大片大片地拆去四合院群,要扩马路及“危房改造”,路边待拆的房子上贴满“早动迁早脱险”之类的宣传标语。问了几个住户,大概都不是老街坊,回答都不得要领。

    在附近转悠了几个街区,一直走到了大栅栏附近,意外见到一处灰墙红柱,新修复的会馆,上有标记是“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汀宁会馆北馆”,汀宁者,福建汀州宁化之谓也。推门进去一看,装修还没完工,民工还在做油漆活儿。

    北京工匠修复建筑的工艺,也确实是一流。这所会馆从外观上,你看不出它原来饱经沧桑的痕迹,不过从我们一天下来跑老房子的经验和这里周围的房子来推测,它原来肯定也是面貌全非。会馆的正厅,梁架故意不施朱漆,走近细看,梁架上还保存有彩绘,这是典型的明代风格,正厅台阶下,卧着一方碎为两截的万历旧碑,可知这里确实是明代的遗构。厅前一株老槐树,胸径两米有余,有一枝条刚抽芽,好像预兆着老屋的生机一般。另一侧的跨院,也修复完好,一排排的厢房就是昔日赶考士子们的暂居处所了。

    遍寻不获广东会馆,只好拖着疲乏的身躯回到酒店。灯下打开相机,检视一天的劳动成果,仍不死心,又上网去搜索“北京广东会馆”,终于在一个北京人自发拍照保存旧四合院的网站上,找到了“西打磨厂190号”的广东馆地址。

    翌日清晨,又再回到被瓦砾包围的一小片仅剩的西打磨厂东段,就在离同仁堂药店不到一百米处,我们找到了广东会馆,推土机已开到身边不足二十米了。

    广东会馆的正门并不太起眼,与南海会馆相仿,第一进园子里有一株百年的柳树,树下还有几块吸水珊瑚石堆在那儿,可能是昔年园林小品的残迹,这种石是广东园林所爱用的。二三进的厅堂,较其他县级馆的稍宽敞一点,门窗用料,仍然坚固结实。由于动迁的缘故,院子里只剩下五六户人家,搬空的房子里,蛛网飘摇,尘土满布,令人觉着压抑。

    会馆的头门、二进、三进均保存完整,门窗用料都考究,在二三进之间有天井,里面不消说已搭建了四五家的厨房,在两处厨房的间隙,煤球堆与破花盆之间,我意外地瞄到一块厚重的暗黑色平板石块。“碑记!”脑中飞快闪过一丝欣喜。我们两人用力将它掀翻,摆正,用纸巾揩去上面积有数十年的尘土,果然是鼎建会馆的碑记,可惜只剩了下半截。从文章语意分析,作者应该是位翰林,但未见落款部分。年代也不详尽,但捐款人名单中,有广东人熟悉的“冯敏昌”,且注明其身份还是举人。冯字鱼山,为“岭南三子”之一,乾隆四十三年翰林,可知此碑建立必在此年之前,亦证明了广东馆的创建时间。

    我们当即决定要将它拓下来以存文献。驱车赶到琉璃厂,想买宣纸和拓片用的蜡墨,纸是每一家店都有的,蜡墨却居然连荣宝斋都寻不到。回想十年前,正是在荣宝斋让我第一次见识到有蜡墨这种方便快捷的拓片工具,让我感叹北京真是文化古都,今天,走遍琉璃厂居然已无人知道蜡墨为何物,真使人有隔世之感!

    空手走回尘垢中的西打磨厂胡同,我们从不同角度拍摄断碑。收拾好相机后,已是黄昏时节,夕阳将院中的古柳映作金黄色,在半黑暗的背景衬照下,分外撩人诗思,看着门前板凳上静静坐着的老人,墙上张贴的倒数着动迁日期的标语,墙外庞然大物般的推土机……我们的眼光最后仍停在会馆大门上,目送着门房陷入京城苍黄的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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