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故事”
http://www.cflac.org.cn     2011-05-30     作者:周同宾     来源:中国艺术报

    那是一幅风情画。

    那是一首田园诗。

    更像一坛酒,窖藏了六十年,而今打开,愈加醇香醉人。

    ……

    那年五月端阳过后的一天,将近黄昏。柿色的彩霞一下子塞满苍穹,村庄罩在金光里,林木草地,茅舍木栅,草垛粪堆,都一时显得辉煌。我正放牛归来。牛犊知道路,吃饱了草自己就往家走。我跟它屁股后,一溜小跑。猛然发现村庄的壮丽,好似第一次看到这般景象,不禁激动,嗷嗷大叫,伸开两臂,一蹿一蹿,想蹿天上去。如果我是童年的骆宾王,一定会唱出一首诗来。

    牛犊尥蹶子跑到大门外,径去白桑树下,和拴在那里的老牛亲近。我家的院墙是泥垡子打的,二尺多高,只能挡猪羊,也只需要挡猪羊。用构树皮把细木棍绑成正方形的笆做大门,夜里才关上,也为了挡邻家的猪羊来偷吃东西。我没进院就看见娘在绣花,坐石榴树下低头绣花,穿针引线,神情专注。石榴花正开得热闹炽烈,一朵朵都像撅着的小嘴巴吐出火苗似的红瓣儿,恰好有一枝伸向娘的头顶,在风中摇曳,摩挲娘乌黑的鬓发。石榴树旁是棵弯腰老枣树。奶奶说,她嫁来时候树就水桶粗。如今还是那么粗。树上有一蓬干树枝搭成的简陋的斑鸠窝,一对鸟夫妻正“咕咕”、“咕咕”对唱。我常担心枝上的尖刺扎了鸟,好疼的,可看样子从没有扎过,鸟总是很高兴。娘身边的青色捶布石上,一个柳条儿编的笸箩儿。笸箩儿里,放着五色丝线,一绺一绺,码得齐整。捶布石边的破瓦缸里,种两棵指甲花,一开红花,一开白花,蓇葖儿挤成疙瘩。此刻,霞光在院里浓浓弥漫,像化了的金子灿烂明艳。空地上,鸡笼上,三块石头支起当桌的石磨上,都洒满金色。喂鸡的瓦盆里,喂猪的石槽里,窗台上的蒜臼里,都盛满金色。寒碜的农家院落,一时间变得超凡脱俗。石榴花、指甲花开在彩霞里,枣树长在彩霞里,斑鸠唱在彩霞里,娘也正坐在彩霞里。娘的头顶、两肩、胳臂,都闪着金光,若一尊观世音菩萨。花很美,树很美,斑鸠的叫声很美,娘更美。

    我走近看,见娘怀里一件翠蓝的长衣,上有两朵菜盘子大的花,一朵猩红,一朵鹅黄,三个柔柔的弧形组成的花瓣错错落落向外舒展,花瓣的轮廓以一个个深色的结连成的线勾勒。花瓣围着花芯,花芯伸出花蕊,一姜黄,一米黄,皆有突起感。衬托花朵的是披拂的葱绿、豆绿、果绿的叶,条条叶脉均以苍绿刺就。绿叶掩映里的花像笑吟吟的圆脸儿。花朵上面,有两只蝴蝶,一只茄紫色,栩栩然正飞呢。另一只,还是白粉画的样儿,娘正用黛青的线绣它的眼圈儿。

    我问,这是啥花。娘说,牡丹。娘见过桃花、杏花、迎春花,见过开遍村庄、田间的形形色色野花,想必没见过牡丹花。牡丹是富贵花,庄稼人从不种,也养不起。只听说东村财主孙家的后花园里有一株,外人不能看的。

    霞光里,两朵牡丹分外绚丽,绣花的娘分外俊俏娴雅。

    我问,这衣裳谁穿。娘说,是戏衣,戏里唱花旦的穿。

    果然,麦收前的庙会上,村里的戏班子演出时,相府小姐崔莺莺穿了,带发修行的陈妙常穿了,《打金枝》里娇贵的升平公主穿了。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拥台下看戏,都说,牡丹花比男扮女装的戏子涂脂抹粉的脸漂亮(那时候还没有“演员”的说法)。娘也坐女人群里看戏,婶婶、姑姑们都夸牡丹花绣得好,比崔莺莺、陈妙常还漂亮。娘一脸笑意,心里一定很甜。

    娘是村里最巧的女人。全村闺女媳妇都找娘在鞋帮儿、兜肚儿、女孩儿的布衫儿上描花样儿,浅色布用蘸墨的笔描,深色布用蘸粉的笔描,描后拿回去绣。娘总一再交代,某处用什么彩线,某处用什么针法。娘画的都是兰花、喇叭花、四瓣的菜花、五瓣的梅花、多瓣的莲花、更多瓣的菊花,从没有画过牡丹花。牡丹长在娘心里,牡丹花开在心里。家境虽然贫穷,娘的内心富贵。

    娘懂艺术。娘是文盲,不是美盲。

    ……

    娘已去世多年。老家的旧屋还在,残破而低矮。院墙坍塌,满院荒草,落叶堆积,朽成了泥。石榴树、老枣树早没了。斑鸠的后代或许还有,只能在别人家树上筑巢了。满院凄凉,我想起就感伤。

    乡下的女人不再绣花。带花的衣物都是工业制品。

    那一切,当初鲜活在眼前,而今已如梦如幻,仿佛一篇鲁迅先生的《好的故事》,藏在岁月深处,偶尔闪现,转瞬即无。留下的只有怅惘,只有叹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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