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剪辑的往事
http://www.cflac.org.cn     2011-05-13     作者:查干     来源:中国艺术报

    怀旧,是一种顽症,无药可救。有些记忆是不宜去触动的,一旦触动便令你的心,即刻沉入深潭,无论如何挣扎,就是凫不到水面上来。有些记忆则给你插上双翼,海阔天空地飞翔,春风春雨地飞翔。所以,学会剪辑是一种智慧,当然必须有克制在里面。

    1980年的秋末,陶然亭公园里草木开始凋萎,风中飘着一些不知所向的叶片。我们这些编创人员,从八方四面汇聚到一起,筹办一个国家级综合性文学刊物。

    领命最先住进陶然亭公园慈悲庵的是我和我的族兄特·达木林。他是我们中的一头老黄牛,蒙汉文字兼通,一手好字,办事果敢爽利,是我们的带头人。我们同吃同住,亲密无间。他有很好的办刊经验,在刊物的字里行间,都流淌着他辛劳的汗水。

    住进慈悲庵文昌阁的那一天,秋风落叶遍地皆是,除了人影别无它物。我们只借得两张床两个暖水瓶,度过了最初的一夜。老年庙宇那种陈腐的朽木味,使我们的幽梦,充满了禅一般的出世色彩。他笑着说,嘿,我们两个蒙古“喇嘛”最先住进慈悲庵,有意思、有意思。

    以后在置办办公用品和生活用品的日子里,我们吃遍了公园周围的小餐馆。方便面充饥,则是常有的事。我们尝尽了白手起家的苦滋味,但也乐在其中。

    经过一段时间的忙乱筹措之后,编辑部可以开始运作了。应该提到的是,刊名题写者为文学前辈茅盾先生,这对我们是很大的鼓舞。接着贵州的苗族作家伍略来了。云南大理的白族作家那家伦来了。中央电台国际部的朝鲜族翻译家韩昌熙来了。《北京日报》郊区版的汉族编辑家王文平来了。著名长篇小说《红岩》的责编汉族老大哥许国荣等人也先后来报到了。为了一个共同的事业,我们走到了一起。

    那时,达木林、伍略、王文平、那家伦和我,就住在慈悲庵里,而年轻的尹汉胤却住在云绘楼,都过着苦行僧般的日子。这里是文物保护单位,不能见一星火,吃饭要到公园北门外的舞蹈学院。

    慈悲庵,始创于元代,又称观音庵。清康熙二十四年监管窑厂的工部侍郎江藻在慈悲庵内建亭,并取唐代诗人白居易“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的诗意,为亭题名“陶然”。因为这里自然景色优美,又颇具野气,渐渐成为文人墨客宴游觞咏之地。这里还是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等革命先驱从事过革命活动的纪念胜地。庵内的建筑由观音殿、准提殿、文昌阁、陶然亭等组成。

    在这来办刊物,是意料之外的事,当然,租金也不菲。庵门朝东,离门几百米处,便是湖心岛的最高处,岛上有山、有亭、有树、有花、更有迷人的远处风景。云绘楼与清音阁则在庵的西南方向,中间隔一座小桥。慈悲庵地处高地,站在墙内可俯瞰湖面上的千百只游船。船里有人喊,“嗨!看啊!庵里不见尼姑,却见还俗的和尚哎,他们也想谈情说爱吧?”显然,他们是情侣,在调侃我们。京城俗语:“成不成,陶然亭。”谈情说爱者很迷信于此地。山北麓,有革命先驱高君宇与石评梅之墓,这对情侣就长眠于此。常常有年轻情侣们来此游览,并把山上的蓝色小野花采摘下来,祭祀这对先烈,此情颇为感人。

    夜晚,公园里静极。静得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甚至能听到一片柳叶的飘落声。月光在湖面上荡起鳞片似的波纹,搅得蛙声此起彼伏。还有蝉歌顺风四散,在枕边,伸手就可抓一把,这是我们的催眠曲。

    伍略兄与我,常常对坐在陶然亭的长廊里,海阔天空地聊,记得他多次谈及与作家沈从文的书信来往之事。他的创作也深受沈老的影响,写家乡的人和事,佳作不断。而乡愁,则常挂在他嘴边。他端起白色大茶缸,很有诗意很有节奏地饮茶,动作极富仙风道骨气,他不修边幅,穿着随便,平时寡言,烟抽得凶,中指和食指像是被野火烧过的干枝,几乎没了弹性。我劝他少抽,他只是友爱地笑笑,并不回应。在静夜的慈悲庵中,那一亮一灭的烟火,就属于他。他是一个可信赖的人,绝无小人嘴脸和阴毒肝肠。因了种种原因,几年之后他回贵州去了,后来被选为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前几年他不幸离世,从此与我们烟水相隔,他那一明一灭的烟火,也移到天界去了。

    到天界去的,还有特·达木林兄。很多美好的记忆,却永久留在同事们心中。陶然亭公园里的湖水,一定还记得他。他常常租用一只小游船,带暖水瓶上船,静静地看来稿,他不划船,由微风吹动水面,使船轻轻地摇啊摇。聚精会神的他,很少抬头,有事找他,却无法与他联系,因为他听力极差,我们只好去求助与他相近的游船上的人,去用船桨击打他的船身。

    有一次,我们俩被邀去湘西,参加那里的“湘泉笔会”。一天深夜,宾馆附近的农贸市场里,突然传来鸡鸭猪羊们的凄惨叫声,仿佛在相互告别,搅得我一夜无眠,又气又恼。而他,早晨一骨碌爬起来,十分舒心地对我说,好!这里真是安静。气得我只有瞪他的份儿。还有一次,我们在国务院第二招待所同议创办刊物之事,突然楼外雷声大作,惊天动地,震得我们耳膜生疼。他老兄也听见了,却说,霍咿!有人来敲门呢!就只顾开门去了,让我们哭笑不得。

    他耳背,眼力却极好,腿脚也灵便,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有一年,我们去爬黄山,三万九千级石阶,我们爬了八个小时,才到了山顶。而他,中间还去爬了鲫鱼背、莲花峰和天都峰。晚饭后他又去看妙笔生花,而我已经双腿麻木不能动弹了。这样一个精力旺盛又热爱生活的人,不料先于我们而去,不能不叫人扼腕。

    那时的我们,是快乐的没有隔膜的,亲如兄弟,这不能不令人怀恋。如今,如烟往事,大都随风远去了。回首之间,却都已白发苍然。那一株最先开花的、春二月的连翘,仍在湖心岛的山脚下寂寞地盛开着,花色未改,清芬依旧。我们是老相识,它应该还认得我,虽然我两鬓也已落霜。

    今日我独自冒着丝丝小雨,再度前来叩动慈悲庵紫红的大门,一下、两下、三下,轻轻的。哦,陶然亭,你不会闭门谢客,不会不接受我久疏的问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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