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记
http://www.cflac.org.cn     2011-04-29     作者:郑小琼     来源:中国艺术报

    题记:从2004年起,我一直在留意一件事情,就是面对数量庞大的外来女工,很多时候她们被媒体、报告、新闻等用一个集体的名字代替,用的是“们”字。我是这个“们”中的一员,对此我深有感受,我努力地想把这个“们”换成她们个体,深入她们之中,才会感觉在“们”背后的个体命运,我一直努力想把她们还原,我通过老乡、朋友、工友等介绍,认识了很多女工,记下她们很多故事,从今年起,我努力将这些人物还原成为个体,在我的笔下与诗句中……

女工记

    女工之黄清

    她厌倦了不自由的生活 二十七年

    的丈夫 家庭 儿子……对于现有的

    一切 从来并非出于她自己所愿

    婚姻只是一场骗局 这么多年都如此

    认为 她肉体的生活与灵魂的生活

    在现实中被迫分离 贫困 闭塞

    让她的生活丧失了想像的色彩

    灰暗阴郁有如贵州的深山 很多有过

    与她同样不幸的女性 被迫地慢慢

    适应着命运带来的不幸 而你将

    最隐蔽的爱与梦想藏在深处 它们

    像枯涩的胡杨 等待着水滴重萌

    在这个三十多人的五金厂 他来自

    四川 矮小 瘦削 一米五的个头

    七十多斤的体重 有过一次无法

    说清楚的婚姻 一个小孩过继给

    没有子女的兄弟 现独身 她来自

    贵州 身高一米六 体重一百三十多斤

    已婚 但没有结婚证 丈夫 

    一儿一女 都已长大……一对恋人

    出乎所有人的想像之外 尽管我能

    接受各种爱情背叛 但是从她臃肿的

    身体里溢满的爱与背叛 它仍出乎

    我的意料 它决绝而坚韧 像尖锐的

    石头刺向我对生活固有的观念与道德

    我曾阅读《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

    女性雪崩般冲动的本性与激情似乎与你

    有着太多的距离 我已习惯于对中国

    中年妇女的想像 对生活忍受 热爱

    家庭 她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跟他

    回四川简阳的乡村 种地 收割庄稼

    像许多中年妇女一样 爱情对于她

    是一种奢侈 生活会从暗处伸出手

    捉弄着我们 啊 这就是不可测的命运

    他 死于一场莫名的疾病 没有任何

    征兆 在异乡 独自一人 下落不明

    女工之陈芳

    她年轻的面孔下掩藏着

    一颗比暮年还沧桑的心

    在疲惫的机台上如此昏沉

    年轻却衰老 像她轻微的叹息

    她很轻的声音 她低头 她缓慢的

    脚步疲倦而空虚 她来自湖北

    两个孩子的母亲 二十六岁的

    年龄 丈夫在另个城市的模具厂

    搬运工 一年前离开这个厂

    九年前 她和他挤在一列闷罐车

    从湖北的乡村来这里 四年后

    回家结婚 十五天假期 

    怀孕生育 回家一年

    再怀孕生育 回家一年 

    她常回忆起刚来这边时的荒凉

    沿着寒溪散步 附近路上谈恋爱

    被蜷伏草丛的抢劫者抢去耳环

    留下豁嘴的耳朵 两边的菜地

    被推平 荔枝树砍伐 绿色的大地

    留下黄色的秃疮 而寒溪两边建起

    围杆 厂房沿着寒溪两边林立

    ——九年了 她一直呆在这个地方

    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 她习惯了

    十五天的换班 每天装上两万个弹弓

    这些细小的弹弓装起湖北乡下的楼房

    数万元存款 她习惯了故乡人

    啧啧赞叹 习惯了机器的轰鸣

    习惯了疲惫的瞌睡 习惯了海风

    习惯了不吃早餐 这位叫陈芳的姑娘

    一九九八年来到这里 二○○七年还呆在

    流水线上 她只是觉得疼 胃中有一股

    隐隐的疼 像砍伐的树木在疼 

    她用手捂着穿孔的胃回家

    而她还说 治好病还来这里

    她说这里的变化 描述着

    渐渐发臭的寒溪 追怀着

    它曾经的水响 而疼痛的胃

    让她有些惶惑也有些忧伤

    女工之邓月婷

    从深圳到东莞 从文员到普工

    她的立场有些改变 从九小时

    到一天十一小时劳动 从办公室

    到流水线 她知道

    自己终究会变成老板可以随意丢弃的

    商品 从每月工资八百四十块到

    五百八十块 从报表 数字 会议

    记录到披峰 脱胶 擦痕……她知道

    累并不是衡量着工资的标准 从农村

    到城市 从常德到东莞 她有过成为

    小资本家的梦想 更多的时候她觉得

    下辈子投胎投一户好人家更为现实

    她无法像她的工友一样回家嫁人

    安于天命 现实有些灰暗 对于婚姻

    她已没有渴望 上学时迁出的户口

    她成为有着国籍的“黑人” 她抱怨

    文化与思想让她有了迷惘 比如阶级

    比如剥削 比如应该拿到更多的工资

    这是一九九六年的邓月婷 她说起

    躲暂住证在荔枝林的墓地 她说挤

    闷罐车站了二十多小时……现在是

    二○○八年 她坐在东莞某个塑胶厂的

    办公室 说着经济危机 说着裁员

    说着上涨的原料 说着她的工厂员工

    太懒了 埋怨着新的《劳动合同法》

    她对站在门口的文员狠狠的骂了一句

    “干不了就滚!”然后跟我谈论着

    她的过去的“血泪史”……

    女工之赵芳

    对于未来 她已丧失了想像

    对于现实 她已不再有苦闷

    生活没有光也没有黑暗 剩下

    一片幽暗 模糊而轰鸣的车间

    汗水与卡尺 合格纸与返工品

    二十五号的薪水 每天十一小时的工作

    上班握着卡尺 下班搓麻将

    川音遍布的铁皮房间 她似返回

    四川悠闲的生活 十六年前

    她来到这个叫樟木头的小镇

    在磁带厂做插件工 二十四个

    老乡 第二年她跟其中的

    男工结婚 第三年生下儿子 

    返回樟木头 成为五金厂的

    质检工 这个工业区又来了

    六十多四川人 他们是亲戚老乡

    朋友与同学……在异乡生活在四川的

    村庄里 打四川麻将 吃四川麻辣烫

    听习惯了“啷个锤子”的四川方言

    第六年 丈夫跟随着一群四川人

    厮混 办假证 收保护费 有时

    也介绍几个老乡进工厂收中介费

    丈夫每隔几个月进一次拘留所

    她去赎人 她打麻将或者上班 

    第九年丈夫因为勒索 判刑五年

    在广东的另一个城市服狱

    她在某个电子厂做质检工

    每月一千多块 儿子在遥远的

    四川乡下 跟公婆在一起

    第十三年 丈夫出狱 她从电子厂

    跳到印刷厂 生活还在重复

    丈夫依然游手好闲 而她该上班时

    上班 该搓麻将时搓麻将 “生活就是

    这一个样”她摔出一张牌“想那么远

    有什么用”她将牌推倒“糊了!”

    女工之何玲

    她不习惯乌托邦的集体叙事 也不相信

    个体命运灰暗得无所适从 对于生活

    她不会有无力之感 更多时候她不断

    自责有没有用力 她对生活充满着

    热爱与眺望 对于工厂她没有怨言

    高中毕业 略有文化 对现实

    充满着集体或者个人的思考 她也愤怒

    但她习惯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个体平衡之道

    她厌倦故乡黄土层样的生活 笨拙而

    沉闷 也不习惯故乡的慵懒与肮脏

    她觉得乡亲的面孔并非沉郁与厚重

    更多的僵化而潦倒 她不断假设着

    自己的命运 “如果不出来肯定就是

    让老天安排自己的生活 归葬于黄土”

    她热爱着工厂的生活 一天十一小时的

    劳作 在幽暗的五金厂 她更多时候

    将自己打磨成锃亮的铁片 微亮虽冷

    却可照亮模糊不清的人生 这点微光

    照亮了她从拉线员工到主管 对于失败

    她不怨天尤人 更多时候 她习惯如何

    将幻想变成现实 悲观但不绝望

    对未来有着宽仁的加法 外语与技术

    在《方与圆》中寻找着通往俗世之道

    从伟大的业务员借鉴着人生的格言

    她莞尔一笑 为社交提供可以摇摆的

    尺度 她更偏向于现实主义

    工厂的订单与渠道 她将理想软化

    分割成可以触摸的计划 在城市夹缝间

    寻找着人生的光亮 浑浊的人生中

    也有光亮 从主管到五金小作坊

    从一台机器到二百多人的工厂

    她成为乡村个人成功叙事的标本

    乡亲谈论着进城 谈论着她的人生

    而她自己却偷偷把十年来日记压于

    抽屉底层 里面的眼泪与汗水

    都凝结成纸上一块块陈旧的泪斑

    郑小琼,2001年到东莞打工并开始写诗,创作了大量关于打工生活的作品,并先后荣获人民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与韩寒、笛安、春树等一同入选“中国80后作家实力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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