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小说的历史并不很长,原因是我始终对文学怀着敬畏的心情。
大约与家庭相关,实际上我的阅读史比我的写作经历早不少,在上小学前已经开始。父母着意激发我对文学的兴趣,有一个明确的体现,我阅读的书籍大部分是以他们的口味与阅历选择提炼出来的。这些书籍,特别是其中的所谓经典,一方面提高了我对文学理解的门坎,同时也导致了敬畏所引发的某种犹豫。我个人的写作欲望因此变得比较淡漠。这种淡漠与这些文学作品背后的庞大情境有关。面对这些经典,我们显得如此渺小。我们不是生活在大时代里的人,没有经历革命的烽火洗礼,也没有翻云覆雨般的社会变迁。五四、抗战、“文革”,没有一环扣住了我们的个人生活。当然,有些事件的存在,让我们的价值观本身受到严峻的挑战。家国不幸诗人幸,永远是无奈的悖论。具体到一个写者,倾向却不言自明。
所以,我长久地有一种错觉。一个聪明的作家,大都是从过去的经验中寻找元素,很少有去书写当下。而书写当下题材的作品,也很难受到首肯。对年轻写作者,生活的疏淡平凡所导致的经验真空,更是很难规避的状态。一切皆因时代,这个时代经验里可写之物付之阙如。
事实上这个错觉跟随我很久。后来极其偶然地,因为友人的希望,我写了一个故事。我称之为故事,因为真的只是作为故事而写,没有压力与顾虑。这其实是关于城市中一个平凡人的事情。身边的城市,是我极熟悉的,所以写得顺畅。写主人公享受这种平凡的生活,一面又被平凡的生活所挤压的遭遇。所幸,最终,遇到了同类,所以,结局算是完满。后来我将这篇小说投给巴金先生主编的《收获》杂志,很幸运被采用了。一直心存感念,从某种程度上,写作小说的信心,也是这个时候树立起来的。
后来我逐步发现,平凡本身有着独立的审美价值。我们身边,当下微小的生活,也有很多可书写的东西。问题不在于生活本身,而在于你怎样去表达。比方我们谈到悲剧,不免想起莎士比亚式的巨制,那种大开大阖的面目。但是,我相信,悲剧也有其它的表现方式。杨绛先生曾经翻译过兰德的一首短诗: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这首叫做《生与死》的诗,非常吸引我,因为它在温暖的表皮深处有一个悲凉的底。这份悲凉也并不尖利,心平而气和。同样,喜剧也可以冷静冲淡。塞林格有篇小说《献给艾斯美的故事》。艾斯美的弟弟叫查尔斯,“我”与埃斯米在茶室交谈时,查尔斯尖叫着问:一堵墙对另一堵墙说了什么?答案是:墙角见!墙角见,这是简短的喜剧。会心之后,却有些哀伤袭上心来。就这样,我们会看到,有些关于语言与生活的表达,会超越嘻笑怒骂粗砺的外壳,到达风停水静的彼岸。
有时喜剧与悲剧,只是一线之隔。我写过一篇叫做《谜鸦》的短篇小说。大致说的是一对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夫妇,因为对一只乌鸦身份的错认,后来导致了悲剧。然而,这个故事的叙述,由始至终是喜剧的基调。大概是一种尝试。并非是指乐极生悲,而是,人们在喜乐的谜面之后,有一个不可预期的黑洞般的谜底。
一直以来,太过激烈的东西,不是我所欣赏的。一位文学前辈对我说过,最动人肺腑的,是人之常情。
记得看韩邦庆写《海上花》,写时光晃晃当当地过去。大格局,小情爱,一点一滴都是风景。这大概就是体贴与经得起推敲的文字生活。
《红楼梦》里头,第十六回开头的描写:一日宁荣二府正齐集庆贺贾政的生日,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手忙脚乱起来,而贾政等奉旨进宫后,“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贾母尤其地“心神不定”……直到确证非祸乃福——贾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又加封了“贤德妃”,贾母等“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这中间很有值得玩味的东西。“惶惶不定”“洋洋喜气盈腮”都用得好极。好便好在是人之常情。一悲一喜,皆因是平凡人的情绪,和贾府上阔大堂皇的背景相映成趣,且足以令人信服。
我的一篇小说,写一个年轻大学教师的浮生六记。这个人是个适可而止的人,对人的欲望是一点点,所以他容易满足。有人作评语时说,“是写人生的一个小小的光景”,光景一词我认为用得很不错,因为光景总是平朴的,没有大开大阖,只是无知觉地在生活中流淌过去,也许就被忽略了,但确实存在过。人生也正是一连串的光景连缀而成。虽然稍纵即逝,却是环环相扣,周而复始。后来,我用夏加尔一幅画的题字为小说命名,至今仍觉得是贴切的,就是《无岸之河》。
在小说集《相忘江湖的鱼》里,我引用过德赛都(Michel de
Certuau)的话:“献给普通人,献给行走于街巷的的平凡英雄,无所不在的角色。”他们的确是可尊敬的。这些普通人,生活在与之相濡以沫的城市里,勤恳地打造着建筑时代的砖瓦。
去年,我完成了《朱雀》。这部长篇小说有关我的故乡南京。这城市的“常”与“变”,犹如年月的潮汐,或者更似暗涌。当有一天我倏然发觉,自己写的小说,正在这暗涌下悄然行进的时候,已过去了许多时日。在此之前,我时常敬畏于这城市背景中的丰盛与厚重。以致于,开始怀疑文字微薄的承载力。极偶然地,外地的朋友,指着一种牌子叫做“南京”的香烟,向我询问烟壳上动物的图案。那是一头“辟邪”,之于南京,是类似图腾的神兽。朋友被它敦厚而凌厉的神态吸引,兴奋地刨根问底。问答之下,我意识到,他的很多问题,是我从未想过的。是因为惯常于此,出于一个本地人的笃定。我突然醒悟,所谓的熟悉,让我们失去了追问的借口,变得矜持与迟钝。而一个外来者,百无禁忌,却可以突围而入。于是,有了后来的寻找与走访,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在原本以为熟识的地方,收获出其不意,因为偏离了预期的轨道。一些郑重的话题,在我的同乡与前辈们唇间,竟是十分轻盈与不着痛痒。他们带着玩笑与世故的口吻,臧否着发生于这城市的大事件与人物。偶然也会动情,却是因一些极小的事。这些事是无关于时代与变革的,隐然其中的,是人之常情。
这大约才是城市的底里,看似与历史纠缠,欲走还留,其实却并不那么当回事,有些信马由缰。我的小说,大多以城市作为背景。城市,总是个悲喜剧交相辉映的地方。那是都会的脸,包藏了丰厚的、砥实的人生。波澜不兴之下,那是城市的心脏,有强大的律动。
城市又因为过于迅疾的节奏,造成对人性的挤压。最终成为人性的实验场。在这里,有许多无法回避的主题,比如,爱。爱也可以有多种形式,并非总以幸福为终点,有的爱,一开始就是铤而走险。一路的主旋律都是牺牲和困苦,甚至响起了战争的啸音。多数人的爱却是极其家常的,渗透到生活的骨子里去,你甚至辨识不出它完整的面目。然而,就是这些习以为常的东西,是回首后最彻骨的痛与快。
一切,皆因生活的宽容。
我们发现,再浓厚的小说说到最后,感动我们的,往往是极其细微的东西。一句话,一个远景,甚至只是一张脸。因为我们终日浸泡于其中,与之相守相知。而当它们转化为文字,如同针芒,让我们在阅读中的激流中,无所回避,触动不已。
(葛亮 中国香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