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林怀民的这个作品,答案平常:是修行。
如果还有人问我最喜欢这部作品的哪个部分,我会毫不犹豫:最后的加演——“耙地”。这个答案也不出奇。《纽约时报》的舞评就认为《流浪者之歌》最好的舞段就是这25分钟,在每个城市演出时都有人流泪;林怀民自己也说 “我创作这部作品时没打算要催泪,不知道为什么观众就哭了,也许每个人内心都有哭的理由,但没机会释放,这25分钟就像剥洋葱一样把人们的内心层层剥开,挤压的情绪都释放出来了。”而我,相信看过的人都明白,东西都在这里,是归零:一切的、所有的没有什么可以留下,有的只是与时间同在的、当下的“耙地”,无尽的瞬间和瞬间的无尽……
也相信当晚座无虚席的国家大剧院里所有的观众都与林怀民及他的云门舞集一起吟唱了各自内心的《流浪者之歌》,借着这个特殊的场,特殊的舞进行了一次魂灵的沐浴和求道之旅。
林怀民自己说:“如果只能留下一个作品,我希望就是《流浪者之歌》”。时间似乎也验证了这个作品,《流浪者之歌》据说走过了18个国家,50几个城市,演出了160来场,感动了无数的善男信女和没有宗教皈依的、不分国籍的平民百姓……
在这样一个被世人公认的大作面前还能写什么,静默和冥想或许是更好的回应。如果要动笔,只能是求道者的一次心灵笔记,一个因《流浪者之歌》而起的些微生命共振和涟漪。
记得2009年的时候,林怀民获得了德国一个非常重要的当代舞蹈大奖的终身成就奖。该奖据说5年才评出一位,林怀民是这个奖的第二位获得者。据说评审组对推选他获奖没有丝毫异议,原因是西方舞蹈家中没有哪位当代舞编导能在如此缓慢的速度中体现出既是当代的又不失传统内涵的独特的美和思考。如果抛开攀附西方口味之嫌而单看这句评价的话,其实评价得十分到位。它首先是一个美学方面的评价,林怀民的作品不同于当下通常的舞台视觉图景,非常“慢”,慢的速度,慢出了独特的美。其次是一个思想方面的评价:是当代又不失传统内涵的独特思考,这个评价稍嫌笼统,但值得琢磨。而这两个评价在其作品里体现得浑然一体。
林怀民在剧场里呈现的《流浪者之歌》的确非常慢,慢到能让观众察觉到演员的每一个动作变化,也因此静到似乎能听到舞台上每个舞者的呼吸。因为这种近乎极致的慢,《流浪者之歌》跳离了纷繁现实的场景,打开了一扇透视生命的门,让人停下匆匆行走的奔忙,进入了对生命的冥想和静观。舞蹈就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舞蹈了,动作也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动作,舞台上的时间被尽可能地拉长,撑开,将有意识的、无意识的人体的呼吸、缓行和流动变成了一场仪式,一个仿佛被神秘力量推动和指引的灵魂仪式。慢慢的呼吸里,是意识和无意识的绵密涌动,缓缓的动作里,是求道者内心挣扎的各种欲。在这看似非常安静和缓慢的作品里已经溢满了灵魂的斗和痛苦的洗,并最终归于无常、孤寂,去痕的耙地……生命的张力或者悖论也就在此得以揭示,经历的最终化为无有,而沉甸甸的生命也正在于经历…这个生命的指向最后归零,过得去的是道,过不去的就是坎,过与不过都最终消失,最终归零……
作为作品,林怀民已经在其中敞开了自己,在其中展现的是自己对种种生命图景的回望和理解以及面对生命的感悟和思考。其中的女子独白,男人与稻谷的共舞,男女之间的欲望和关系,以及所有求道者内心的虔诚、痛苦、释放和自由等等,每个观众都会感同身受,每个人内心的颠沛流离或者流浪都会在其中找到呼应。作为舞台作品,舞台上精妙的地方却是整体的空间结构和时间的处理以及因此而勾连出的人与神、人与生命和信仰之间的关系以及最终传递的生命态度,这个才是《流浪者之歌》存在的意义。从幕一拉开就突入观众视野的一个站在舞台前侧的僧人,他双手合十,双目微闭,一柱金黄色的稻谷从天而降持续不断地浇灌在他的头顶,他从头至尾一直站在那里,那一柱稻米始终打在他头上,是开启、是洗涤、是修持、是唯一,这是一个时间的维度,一个无始无终的永恒伫立;而舞台中间宽阔区域里的各种生命场景就因此与这个肃立的僧人建立了有限与无限,有形与无形,动和不动的照比,作品因此而穿越或者超脱了具体的生命,得以展开更加深远地对生命本身意义的问询;在每一个段落或者段落之间,耙地人不时地出现,安静地、不为所动地抹去舞台上人们行走所留在稻谷上的各种痕迹,将其规整,还原,这个在时间上的打断或插入引入了又一个时间的维度,如同神使,将人的痕迹抹去,将“循环”的意识烙印在舞台上。于是,作品在这三者之间默默地对话和较量中丰满地进行,宁静也不宁静,直到最后的加演:耙地人安静地、专注地耙地,让每分每秒都获得了意义,也启示了人们活在当下的要义,当然,那漂流的、孤寂的、沧桑的吟唱也在告诉你生命的秘密,因此,那铺满舞台的稻谷也尽可以成为生命的风景……
这是印象中云门舞集近年来的第三次北京演出,2007年林怀民带来了两台作品,是对他几十年创作的一次回顾,一台小作品集锦,一台《水月》,大致让观众了解到了云门舞集的艺术之路和林怀民的心灵旅程。这次看到了《流浪者之歌》才终于领悟到为什么这个作品对林怀民本人和舞团而言那么重要。因为,从这个作品始,林怀民才真正找到了自己创作的意义和自己介入舞蹈的路径。也许对于专业圈子而言,这个舞蹈路径的开启恐怕更值得思考,那就是超越一切现有的各种身体语言和技术的陈规,去寻找身体以及文化本身赋予身体的涵义和生命的涵义。林怀民选择了静坐,选择了中国书法、太极以及昆曲等等传统中国哲学和文化滋养的身体和生命意义,由《流浪者之歌》之歌开始呈现,成就了他本人作为编导和人存在的价值,也给现代人提供了一次静思生命的机会,给世界提供了一种东方的生命的价值观和角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