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六十)
http://www.cflac.org.cn     2011-04-01     作者:林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今天下午在唐宋散文教学研讨会上,某教师曰:“析字都是胡说八道的迷信,都是低俗的伪文化游戏。”恕难苟同。因为事关民族文字研究的尊严,故简单发表了一些看法。

    给析字扣上“胡说八道的迷信、低俗的伪文化游戏”两顶帽子,未免形而上。首先,并非所有的民族文字,皆可游戏之;也并非所有能游戏的,都是胡说八道的迷信都是低俗的伪文化。游戏,得看是什么游戏;有的游戏也颇不简单。倘若能以文化的角度解析文字,还能有根有据地道出一番缘由、故事来的,能是胡说八道?既然不是胡说八道,信否又全在听者自己,当然也就不能轻率地以“迷信、低俗的伪文化游戏”论处。

    其次,汉文字六义的创造凝聚着前古造字者(群体)太多的聪明才智(含哲学思想)和想象力,应该是民族文化的一部大学问;古今民间解析文字,都利用了人们敬畏崇拜文字的心理,以增强信服力,但这不是迷信,也不是伪文化。

    譬如“韦”字,从其繁体字清楚可见,中央的“口”犹如圆磨,上下有木棍插入,二人持之用力,作相对方向推磨状,其意当然是“违反、违背”。有人以“伟”字问事,析字者说“事有不顺(指声旁韦),若得君子大人(指人字部首)一旁相助,可望事成”,听之有理,诲人警惕,予人希望,能算是胡说八道的迷信吗?

    又譬如“新”字,析字者可以说“立木,必成才,唯忌斧斤(须提防小人)”,也可以说“木立,初成才,付之斧斤,可望日新(需要经常修整磨炼,不难大成)”,说法不一,然出处相同,即皆由文字本身组构部分的寓意释来,而确然客观存在着的文字本身组构部分的寓意,当是折射造字者文化智慧光辉的局部晶莹。谁也不能根据释解客观存在的说辞有何居心,而否定这个客观存在。

    实例举不胜举。据《三国志·吴书》,三国时名士薛综,机警善辩,颇通文字,在吴国做过五官中郎将,官拜合浦、交趾太守。有一次,蜀国使者张奉谒见孙权时举尚书阚泽的姓名取笑,阚泽拘谨,竟无应答。因阚泽乃吴国儒学中坚,一时的目瞪口呆令张奉好生得意。薛综见状,虽然不露声色,但趁离座依次行酒的机会,还是决定要取笑还击:“蜀者何也?有犬为独,无犬为蜀,横目苟身,虫入其腹。”张奉当然听得明白,愤然问“吴”字又为何解。薛综正等着这一问呢,立即应声答道:“无口为天,有口为吴,君临万邦,天子之都。”四筵闻之,吐气扬眉,而张奉则无言以对了。

    《江表传》也录有此事,只是将薛综析“蜀、吴”二字与张奉所言,移花接木,说成是蜀使费袆与诸葛恪(诸葛亮侄子)的对话。文曰:“酒酣,袆与诸葛恪相对嘲难,言及吴、蜀。袆问:‘蜀字云何?’恪曰:‘有水者浊,无水者蜀,横目苟身,虫入其腹。’袆复问:‘吴字云何?’,恪曰:‘无口者天,有口者吴,下临沧海,天子帝都’。”诸葛恪的应对,俨然一篇韵文,析字精彩,绝非游戏言语。

    两段析字对话,略有出入,都很机智。若无文字学的底蕴,岂能随口道来?裴松之注本说,“横目苟身”一本“横目句(音苟,弯曲)身”,而且自认“既云横目,则宜曰句身(还是‘句身’比较好)”,亦是明眼。这是析字斗智的常见例。前古造字者不可能知晓后代子孙会根据本国利益对“蜀、吴”析字,但薛综或诸葛恪能利用“蜀、吴”二字的组构,折冲应对,唇枪舌战,并能作出如此令人信服的分析,也是基于民族文字的认知和文化智慧的交锋碰撞。

    中国人万载长明的慧烛,应该包括对创造和发展民族文字的认知和运用。(1997年7月22日)

    析字,又称测字,自古也是民间文化人养家谋生的一种行业。乾隆时期苏州人范时行寓居德清紫阳观测字谋生,因析字有理,从不昏说,百姓诚信之。范公每日皆以得钱六百文为限,钱一足数,立即闭门谢客,或有另求,须待翌日。

    某日某人因妻有孕,随意书一“风”字,谒求预卜六甲。范公谓“风字腹中有‘物’,移之外,则为‘虺’。《诗经》有‘惟虺惟蛇,女子之祥’。汝将得女”,某人后来果然喜得千金。

    析字安能一拆了事?如何拆,如何解,如何应对所需,个中大有学问。范时行能以《诗经》名句妙释“虺”字,事实上对“风”和“虺”都有深化意蕴的作用;这能是胡说八道的迷信、低俗的伪文化游戏?以“风”字测出生女,相信“生女”灵验的,就是相信迷信;如果认定不灵或预测恰好失灵,那原来预测的说辞就不宣扬迷信了吗?

    本质或过程不可以绝对排除在结果之外。预测山前那棵树是桔树,后来果然结了桔子,所以断言,先前相信预测显灵的都是迷信,可乎?假如那树长了三年也没结桔子,难道可以断定那棵树非桔树吗?析字解义纵有附会,然而根据字义或组构部分的寓意,说来头头是道,见智见趣,也是文化。这是基于汉语言文字学,甚至文学、历史学、风俗学等诸多领域的综合运用而萌生的民俗文化。因为对于结果,其本质或过程有意义。这样的头头是道,唯独吾中华文字有此会意有此妙趣;是游戏还是文化?

    最后,“因为析字的说辞虚假空泛,都是瞎编骗人,必须打入伪文化之列”的观点,更难服人。只要析字说辞有根有据,见智见趣,就不是虚假空泛骗人。即使有不着边际的“瞎编骗人”,也不能以点概面,否定一切。古今中外的神话、童话,寓言、传奇等,有的百分之一百的“编”,也没听说哪个国家将这些“编”文学从民族文学宝库中斥入伪文化而竭力排斥的。

    另外,“低俗”的指义不明,究竟是低级庸俗文化,抑或通俗文化?有些俗文化,通俗,但不庸俗,也不低级。譬如归属于俗文化的行酒令等酒文化,就未见得都低级庸俗。昔日清除“四害”,“尘埃初定除妖后”,夏承焘先生来京小住,张伯驹先生夫妇招饮,大家高兴,席间行过唐诗雅令。譬如开令者指窗外举唐诗“东风一阵黄昏雨”(韩偓句),座中诗人须以唐诗应对,答得韩偓“又是繁华梦觉时”或杜甫“文武衣冠异昔时”,贴切时境,自然精彩。若以杜甫“冷蕊疏枝半不禁”、王维“客舍青青柳色新”、窦叔向“旧事凄凉不可听”、韦庄“白首相逢泪满缨”应之,情深委婉,吻合心境,亦妙。以杜甫“但恨无过王右军”(事不洽)、李商隐“却话巴山夜雨时”(时捩)、翁森“数点梅花天地心”(意佳,惜作者宋人)、韩翊“楼前红烛夜迎人”(平仄顺风)应之,当罚金谷。上述诗酒令,以诗助得酒兴,何其风雅乃尔。文化人饮酒,必须得有高雅的文化品位,这与那些划拳吆喝的酒令能是一回事吗?

    只要历史发展和社会进步,一个民族的文字就不会定格。宏观上看,天地间无所不变,唯“变”永恒,不变都是相对的。所以,文字这部大学问不仅取之不尽,用之不绝,而且“苟日新,日日新”,大概也永远释解不清。说析字是“胡说八道的迷信、低俗的伪文化游戏”,过于武断,也不符合文字历史发展的事实。不如顺其自然,归属于民俗文化,说是文人巧言善解文字的智能游戏。

(1997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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